张夫人的陪房,又是多年管事办老了差的,且性子迂阔、说话耿直,只粗粗看了两眼,便一口说出来:“照这个盖去,怕不破费两三百万,咱们家哪有这么多银子?”当时把贾琏凤姐唬了一跳,忙问端的。
陶廪就扳着手指一样样算起来,说的是:“盖屋舍房宇的土木砖瓦及金银铜锡、园子里的山石井轱花木盆景、每一处的院落里的家具陈设、帘幕帐幔、玩器古董,这几项大头的花费,最是省俭不来。而今京城里人家都在造园子,砖石木料行市正俏,哪一样不贵的?虽说东府花园里可以拆出来一部分,又有自家各处庄园惯例存的一些,然而新旧好歹不一,要照上等可使的挑拣出来,顶天了十之一二,别的都要从外头补足,可不是头一个大笔?山石花木也是一理。会芳园的山石树木,就加上大老爷所住的旧园里的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虽皆可挪就前来,数目有限,断然不足敷用。且娘娘省亲的园子,凡物皆要上好的,就不全用奇花异株、也不能满目都是寻常等闲之物。不能凭空变出来,采买便又是一大宗。再来,各个院落所用,必然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这上头银子越发能花得淌海水似的。有这几桩大头下来,那园子里的人手用度,买尼姑道士、聘请教习、整顿戏班子这些,倒又成了小事末流了。且这还是不连上正经接驾时候的各色筹备——爷和奶奶算算,可不是少说两三百万的开销?若再只管往好的里头挑拣使用去,就四五百万打不住也一样有的。例子也现成,爷只问问家里老辈儿,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南巡那一次接驾使用了多少。虽过去了四五十年,旧账怕也都还留着。”
贾琏和凤姐只听得骇然变色,然而依言细思,件件在理。贾琏就吩咐陶廪连夜先造一个大体的花费价目来,然后自己携了这册子去寻贾珍。那贾珍嘴上笑贾琏小器,又训斥“谢恩奉上,岂有不竭心用力、尽我所能之理”,然而他既不是不通世情经济之人,到底上了心,转头就与山子野商议:“正殿不动,其余院落裁去四到五处,水面不妨扩大些。”山子野得了吩咐,改造新图。两三天工夫图样得了,就往这府里送来。贾珍遂请贾琏同看。贾琏看过,又传于管事人等并几位世交门下清客相公。众人都说极妥。贾珍、贾琏等遂携了新图,一起往贾政处来。
原来贾政方下了朝,正在梦坡斋偷闲,见他兄弟几个来,只得将书本撂下。因问几人何来。贾珍等也不直言裁减,只说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家已经圈定了城外一处地基,别院的大致图样新近也都筹画了出来;因拿来与自家图样对照,两下参看,见多多少少有几处显出些重样,故请山子野重造新图、略作修改。贾政忙说:“你们虑的很是。咱们娘娘新晋,原当一发谦逊恭谨,切不可僭越争强。如此一改却是正好。就按这个新图样来办。”又告诉贾珍、贾琏说:“前日得了姑老爷书信。林姑父再三再四,只叮嘱凡事严谨,工事建造万不可逾矩,器物装饰亦不可奢华过费,只要‘尽心’二字便好——此诚敬上友爱之言,不可辜负。你们底下做事的人也都该一一告诉到了,入耳入心,也是安本守分的道理。”贾珍贾琏等一齐垂手恭声应了,这才退出去。
两个随即又往贾赦院里,将改造新图之事并贾政的话一一告诉。贾赦笑道:“道理是道理。然而真正做事,哪里就有这些个顾忌?倒束了你们的手脚。”贾珍也笑道:“大老爷说的正是。迎接娘娘,只有隆重恭敬不足的,谁还嫌忠心孝心表得多的?”又说笑几句,各自散去。贾珍还回宁府,约贾琏同去吃酒。贾琏笑道:“忽而想起来有一件事要家去办理,这会子就不过去了。大哥哥容我打个滑脱。”贾珍笑道:“怕什么?不过会几个清客,说些江南采办的事体。就是凤姑娘变了老虎,也没道理吃你。”贾琏也不分辩,到底告辞去了。
一时贾琏到家,就和王熙凤说这许多事。凤姐笑道:“二爷不必很烦恼。前晌太太找我,说话间打量着提了几句,才知道原来是我们想岔了。大姐姐晋封,正是天大的荣耀,亲戚眷属都要仰沐天恩,哪里就单只是咱们一家子的喜事?昨儿姨妈才打发了薛大兄弟来说,凡有所命莫不效力。今天大姐儿她舅舅又派人来,说后日一家子启程回南,问有什么需要采买代-办之事,或者就是人手往来联络,总是有自家人照应着的放心。再有这么些日,赖升家的、周瑞家的、吴新登家的几个转磨似的往我这边跑,一趟趟带几代放出去的老人儿来见,话里话外都是听说了省亲的事,想趁着这个机会尽孝心呢。那几个可都是财主,手里比咱们家还宽松。我粗粗匡算一下,便一家只孝敬一二万两,也有二三十万的数。所以哪里就有那一日陶廪说的吓人?也难怪太太-安坐。到底我们才是初管家呢。”
一番话说得贾琏转忧作喜,道:“果然是忘了这一节。这般大事喜事,岂有不倚重亲戚的。只是你说到舅兄的话,倒叫我想起一件事。先头珍大哥派了蔷哥儿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的事,因单聘仁和卜固修都说去苏州,便定了往那边去。然而我想虽说昆腔乃是正音,论起私家戏班,却又不止姑苏一地。不提金陵那些勋贵人家多爱此道,先前我送林妹妹去扬州,所见所交,就没有一家不蓄私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