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几场绵绵春雨彻底送走了腊月的霜寒,气候回暖,燕子盘旋于苍穹,藏了一季的花草通通破土,沿街的树枝也冒出嫩芽,路上行人纷纷,街市也渐渐繁盛起来,随着凯旋归来的军队,这座动荡了半年之久的皇城仿佛是终于迎来的新的平静。
但平静之余,御史台隐隐有些躁动。
大军凯旋带回了反臣的尸首以儆效尤,萧家查封,九族获罪,司礼监和东厂也因赵庸之死,自此败落,锦衣卫于太原一战御敌有功,姑且就让他苟延残喘,但——
一码归一码,那和权阉勾结的锦衣卫镇抚使呢?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据说还在东乡县安安稳稳养着病?
这怎么能行,御史台的言官个个都与霍府有着深仇大恨,怎能闭眼轻轻揭过。
早朝持续了两个时辰,言官就骂了两个时辰。
细数霍显种种罪责,一条条一摞摞,不编纂成书警醒世人都觉得可惜。
小银妆站在珠帘后头,头回侍奉早朝,更是头回见到有人能一气儿骂两个时辰不带停的,颇为震惊地瞪圆了眼睛,新奇地竖起耳朵,恨不能贴过去。
反观吴升,就淡定许多。
他从前亦是侍奉先帝,就这等情形早就见怪不怪了,甚至偷偷掩唇打了个哈欠,斜眼就看年轻的新帝,见他也微微低首,搭着的眼帘里尽是疲倦和不耐。
终于,有人也听不下去了——
“可听说霍显此次是与朝廷里应外合,若非他只身入敌营,恐怕朝廷连萧军的藏身之处都找不到,又何来一网打尽?功过相抵,也不必太过咄咄逼人吧?”
“功过相抵?他霍遮安的功怎能抵过?”
“他与赵庸本是同党,这些年厂卫犯下的恶事,至少有他一半的手笔,难说萧家的事他是否有参与。”
“可不是,难道我们还要谢他不成?我看至多,也就赏他一个全尸。”
“可我怎么听说,他最初是奉了承和帝的命,与赵庸虚与委蛇呢,而且他体内的蛊毒,也是赵庸所下,从前种种,兴许是不得已而为之……”
“嚯,有证据吗?承和帝都入土多少年了,自然是旁人想怎么编纂怎么编纂,你说不得已而为之,昔日惨死于霍显手中的同僚,不若问问他们答应不答应。”
“你……”
这几日,不知哪里传出了风声,说众人“冤枉”了霍显,他乃是承和帝埋在赵庸身边的棋子,今厂卫的败落始于几个月前三法司彻查赵党、捉拿赵庸,而传言说,大理寺和刑部当初拿出手的罪证,正是出自锦衣卫。
再加之他前率锦衣卫于太原御敌、后又与朝廷里应外合剿灭反贼,这些话传着传着,听起来就尤为可信。
可真真假假,如今又怎么说得清?
这些年来,厂卫只手遮天,迫害多少无辜性命,官僚臣属无不日日恐惧,那种随时可能丢掉性命的阴影曾经笼罩在他们头顶,让他们夜里也不得安睡,如今厂卫是败落了,但那冤死在诏狱,痛苦而亡的性命,仍是梗在无数人心中的一根刺。
他们对赵庸有多恨,对霍显就有多恨,因为霍显才是那个直接动手之人,他代表着赵庸,成为了阴影本身。
如今赵庸死了,那么轻巧就死了,甚至没有接受朝廷的审判,那些翻涌而来的恨意自然只能发泄在仅活着的霍显身上。
可这时却要说,霍显是无辜的,这让他们心中的委屈如何宣泄?
纵有证据,他们也是一万个不信,何况没有证据。
此时就有人说:“按姚大人所言,霍显身上疑点不明,未免我等冤枉了他,那更应让他回京受审才是,这么不清不楚的,又算个怎么回事?”
可这若是能查得清楚,还用费这般口舌吗?
眼下要抓他回京审查,无非是趁人病要人命嘛。
懂的都懂,但多数人都是这个意思,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众人正要附和之际,殿门倏地被推开,小太监匆忙跑来,甚至在御前跌了一跤。
吴升清了清嗓音:“大胆,殿前失仪,成何体统!”
那小太监哆哆嗦嗦,仿佛身后有鬼追他,他哭着说:“皇、皇皇皇上!外头有人觐见,是,是……”
吴升不耐,“究竟是谁?”
“是,是许太傅!”
满朝哗然。
谢宿白终于抬起了眼。
……
一路护送许鹤进宫,看他迈入太和殿,篱阳在门外站了片刻,才不急不慢地离开。
如今镇抚司没落,捞不着什么好差事,他也不必似从前那般行事匆忙,便垂首慢悠悠地走,只没几步又停下,回首看这巍峨宫殿,不由叹了叹气。
太傅匆忙赶来,为的正是霍显的事,以他在世人眼中的威信,他的出现无疑是能更有效证实传言非虚。
但篱阳知道,即便是许太傅也只能勉强免去霍显那顿“审讯”,真要把他洗得清清白白是不可能,将来市井流传,恐怕也会传出两个版本,有的说他清白,有的说他奸恶,传来传去,较不出真假。
有些事儿,就只能这么糊里糊涂地过了。
小太监阴阳怪气催他出宫,篱阳这才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