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选因已经记不清父母的模样了,越是想记起,画面越是模糊。开蒙后,钟家公子进宫陪伴年幼的皇太子,没想到那里是地狱,住着世上最阴鸷的厉鬼。
太子愈发长大,行为愈发可恨,开始囚禁多位皇室宗亲勋贵子弟,以人质威胁他们手握重权的父母亲族,以免自己某天夜里被人捅死在东宫之中,越害怕便越阴狠,那些原本不存在但后来被迫存在的反叛之心就是折磨他人的理由。
钟选因不止一次想过自尽,后来也熬过来了。活着总是比未知的逝亡令人心动。
后来他逃出皇宫,一路逃向西北,与家人自此永别。当初家中出事,无人敢出面主持后事,只有老太医方鸿涛敛了骸骨,在灵山上为钟氏立下土冢,直到霍城王打开京城大门活捉献帝那一年,钟选因才第一次赶到坟前。
现下是第二次,中间相隔五年。
上次来时,钟选因大仇方得报,跪在泥地中磕头流泪,将额头撞得青肿,可如今又在父母坟茔前,却自觉说不出任何能令人喜悦的话,无论个人事还是家族事,他都做得很消极,若是他日于地下相间,该如何回答父母的问题呢?
至亲之人,最是无言。
祭奠过后,钟选因随方老继续往山顶攀登,一边缓慢走着一边闲聊。
方鸿涛数次瞧他面色,又卷起钟选因袖口,摸他骨骼嶙峋的手臂。
“既已回京,莫再走。”
钟选因颔首:“是。”
方洪涛捻捻细绺胡子,问跟在后头的大后生:“入京后肯吃药了?”
钟选因不禁笑出声。五年前就是方老诊出这的病,问过自己是否要治,“治愈几率不过三成,你自己决定。”那时钟选因选择拒绝,因为献帝还活着,他的家仇滔天,己身如何实在不重要。两年后方老云游至甘州,特意去王府看他,又问是否要治,钟选因仍旧拒绝。仇恨洗去,回望前半生,钟选因竟找不到活着的目的,仇人去见了阎王,自己辅佐的人也已坐上龙椅,一切恩怨都封在京城之中,与甘州的他没什么关系,他又要过怎样的生活呢?更重要一点是钟选因不想再承担泡沫般脆弱的希望,他怕失败后自己彻底失去生的意愿。
于是这病就一拖再拖,直到入京后被帝后知晓,才强行要太医院过来诊治。
钟选因回答方洪涛:“是陛下和娘娘仁爱。”
“圣上心中挂念,这是自然。”方洪涛点头,可话锋一转,又问到钟选因头上:“可你还是不愿,是吗?”
“是。”
“为何?”
“陛下有心提携钟家,若我真有一儿半女,想来会被捧至原本不该至的地位。就先吃着药吧,再过三五月后病无起色,正好教宫中彻底绝了这个念想,也绝了旁支的念想。”
“你倒是清醒。”
“只是……”钟选因犹豫,“我父母那里……”
“哼。”方洪涛冷笑一声,“你啊,活得太累。”
“世上哪有人不累呢?”
方洪涛不再感叹,问起近日汤药来:“瞧你这模样,陈与必是尽了心的,那药吃下去影响胃口,必定消瘦。再吃两月便停了吧,我这个老头子替你去宫里回话,免得你只剩下一把骨头。”
“多谢方老。”
“不必谢我,”方洪涛语重心长,“这许多年,我看着你长大、离京、再回来,做惊心动魄的大事,看起来是个很有主意的小子,实际上尽背着别人理想,一开始为家人,后来为朋友。如今天下太平,血仇得报,正该去寻自己真正想做的,好好活着。”
钟选因心里很温暖,“选因受教。”
“能看清前路,明了心中想要与不想要,是很难的事。他人如何期待、建议、敦促、叫嚣、批评,都是他人看法,你自己的人生终究要自己把握住,而后走一条孤独之路。路上若有人懂,实为至幸,若无人懂也是常态,不必强求。”
“选因明白。”
方洪涛笑道:“此事听着容易,实际上难之又难。多数人不过都是随波逐流罢了,直到合眼时都未必清楚一生所求。而那些过于执着的人,又会误入歧途,无法衡量执念与品行之间的度。这当中取舍须得慢慢斟酌。你能想通这些,我很欣慰。”
钟选因思索道:“您口中这等难事,选因最近倒是见着一个做到的。”
“哦?”方洪涛转头望着他,笑容慈祥:“是个女子吧?”
“是。”钟选因坦然,“您还认得。”
“我认得?”方洪涛搓搓胡子,使劲回想,好半晌后感叹道:“那个小姑娘啊……”
“方老心明眼亮。”
“诚王府光华郡主,满京城里出了名的桀骜。怎么,你见过了?”
钟选因毫不隐瞒:“有幸于府中见过几回。”
钟勤跟在后头小声嘟囔:“那可真是太好见了,见不着还守着……”立即挨上自家大人一记眼刀。
方洪涛朗声大笑,“光华可不是个柔弱的姑娘,又是那样家世条件,无论钱财权利都难以吸引,你纵是有千百好处,光华也未必需要。想娶她容易,想得到她的真心,不容易。”
“是。”钟选因赞同,“您说得越艰难,我心中越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