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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感觉其实相当怪异。
一个相识多年但相熟不久的人,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告诉你——我百分百信任你。
如果陆少唐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屁孩儿,厉戎可以板着脸教育他:你这是盲信,不可取。
但陆少唐已经二十岁了,在寻常青年里也是身材挺拔修长的那一拨,眼睛里也不是前几年满满的颓唐和麻木,反倒灼灼地燃着生气——
像烧着永不熄灭的一团火。
明艳又漂亮。
厉戎觉得脑子被这团火烤得有些运转不良,他定定地看了陆少唐一会儿,在报站声里移开了视线,涩声道:“……谢谢。”
陆少唐粲然一笑,心说这归零的厉老师可太可爱了:“不客气。”
两人刚在地铁上相认,陆少唐就注意到厉戎的脸色不太好,眼底隐隐透着青黑。
厉戎说“睡不好”,他就开始玩儿命思索,过去厉戎有没有这个毛病。
几句话的功夫,地铁往前走了一站,靠近景点的换乘站人流拥挤,几个老年旅游图一拥而入。
两人间的距离被再度压缩,陆少唐的额头几乎要抵上厉戎的肩膀。
陆少唐眼睛一眯,二话没说,扯着厉戎往角落里又挪了一点:“啧,给大爷大妈们让点儿地方。”
厉戎:“……”
再近就站你脚上了。
但厉戎脑子里时不时冒出来昨晚梦里陆少唐的样子,心肠还是一点点软了下去,任由对方时不时拿额头撞一下自己的肩膀。
……也不知道他疼不疼。
“站直。”半晌他才憋出这一句。
“行,”陆少唐得着了便宜,也见好就收,仰起脸问,“厉老师为什么睡不好啊?”
“……”
厉戎真的噎了一下。
这问题怎么答?说——因为你?因为……梦见跟你谈恋爱?
厉戎觉得自己说不出口。
为人正直的厉老师在脑子里编了十七八个版本的理由,最后敲定道:“邻居装修。”
“哦,”陆少唐表示理解,还有点儿心疼,“那要不要……”来我家住?
话说到一半,这回陆少唐也噎住了。
真是屁话,他那套房子都快到香山脚底下去了,真住过去,厉戎都不用回北城上课——亲亲,这边建议直接隐居哦。
陆少唐一时讪讪:“那什么,要不要跟邻居聊聊?总这样可不行啊!”
“……是不行。”厉戎缓缓答。
两人视线相交,各自心里转着不可说的心思。
旅游团的导游可能是点完了人数,用腰挂式的小扩音器给一众大爷大妈讲起了后头的注意事项,听到第三遍“认准自己的导游,不要跟错了队伍”,陆少唐忽然想起来另外一件事。
他腾出右手,戳了戳厉戎的肩膀:“厉老师,你和陆焱很熟?”
“不算熟,”厉戎皱起眉头,“在美国读博时同校。”
“那他挺奇怪的,”陆少唐说话时带了点主观情绪,“他昨天主动送你,我还以为你俩关系不错。”
哪儿来的不错?厉戎想起昨晚的交谈,脸色沉了一点:“只是委托关系。”
陆少唐在心底松了口气,小声嘀咕:“那就好。”
“……”
厉戎深感微妙地抽了抽嘴角。
对陆少唐来说,陆焱回国的目的不清不楚,这点倒还在其次。上辈子他从没听厉戎提起过陆焱,这才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如果厉戎真拿对方当朋友:他可以表演一个民间绝技当场自闭。
毕竟那要么意味着他还不够了解厉戎,要么意味着——这确实不是他熟悉的那个世界了。
厉戎想了想,又低声道:“你最近自己当心一些。”
陆少唐线条凌厉的眉眼弯了弯:“我知道——你担心我?”
厉戎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对。”
因为梦境而骚动起来的陌生情感在血液里聒噪流动,他闭了闭眼睛,又侧头去看报站器:“我担心你。”
陆少唐整个人仿佛被施法冻结的游戏角色,一张五官张扬的脸呆愣得生出了傻气,他一把揪住厉戎平整的衬衣领子,视线逼近厉戎。
“我好像幻听了?厉老师,你再说一遍。”
厉戎嘴唇动了动,垂眸看向陆少唐:“……我担心你。”
***
厉戎的目的地不是自己的公寓,是厉父唯一未被查抄拍卖的一套房产。
这也是公寓和北传天南地北两个方向,他却能和陆少唐同路十几站的缘由。
厉父的继室陈瑜前不久刚刚搬离这里,回金融街附近的房产居住,屋里的家具上四处蒙着防尘的白布,看起来冷清地近乎诡异。
客厅一角摆着白色的三角钢琴,自从厉戎的生母去世,它就再也没被弹响过。
厉戎的目光在钢琴上停留片刻,很快移向别处。
十一月底的天气,长久地不开空调。砖石结构被从外向内冻透了,站久了能教人打起寒颤。
厉戎扇走了眼前的灰尘,神色淡然。
——在他的记忆里,这套房子倒是一直都这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