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
陈询想,为何他们都要他原谅陈鉴?迄今为止,陈鉴也就是分走了一部分的北衙禁军,能为他所用的司马氏镇守西南几个郡并未有异谋之举,他的封地灵州从未有过驻军,皇帝和纪悦妃到底在担心什么?难道沪王当年的追随者还有很多,如果有、他们又在何处?凭皇帝的能力,在沪王死时会放过那些追随者么?
他早就看清纪悦妃从前淡薄的表象背后藏着多少欲望。多年来,她时刻在掂量自己的实力、创造机会,就拿黄闽韧巴结她来说,她若是真的淡泊名利,何必与边将来往?她平时呈现出来娴雅和自足,使皇帝以为她不过一个喜好异域物产的妃子,朝贡里应有尽有,给她便是。所以有大臣拿她的喜好对她身世说三道四时,皇帝怒了,却又在查明她身世之后保持沉默。她的聪明在于她并不刻意掩藏自己的喜好,又在皇帝面前处处表现自己的期待,那些期待若有若无,如果得到了还能与其他人分享,博取别人的认可,比如她想要灵州作为陈鉴的封地,貌似避开了皇储之争,其实灵州最不该封给陈鉴,沪王兆霖的旧部虽然死了很多,但沪王与她的根基还在那里,属于他们的产业和权属并未被破坏。她表面上要这块封地,其实是要回属于她的产业,并将产业名正言顺留给了儿子。只是当初她要求封地为灵州时,正是东宫选主尘埃落定时,已经抱成一团的元老和新贵只求东宫落在陈询的名下,千万不要被楚王抢了,其他不会顾得上的。灵州再好,也是个只富庶但没驻军的地方,楚王任行好侠,那些江湖侠气却成不了气候。君臣之间博弈东宫权属,总要顾及对方的面子,何况对方是君王,天下之事最嫉恨的是不平衡,君臣之间也一样。
“悦母妃何出此言,儿臣但凭父皇是听,此去京城是协助父皇抗敌。楚王持重兵甲,也为朝廷效力,儿臣应当与他同仇敌忾,何来反目一说?”他又道,“如今是我陈氏皇族危难之际,孤想每位陈氏子孙都会为本族利益合抱成团,楚王也会。待孤回京后,父皇和离宫的安危还要仰仗楚王,孤觉得他此刻手中有禁军最合时宜了。悦母妃历来又持重处事,孤更放心了。”
此话尽够了。陈询意思分明,公事公办,巧妙地避开纪悦妃的请求,又摆出一副主事的派头,也向她说明如果楚王违背天下人的期望,他也只会用国法应对,不藏有私情,他的后来补充的话里,还有对纪悦妃的警示。
纪悦妃垂首转身,目光落在御舆处。
今日一面,将是永别。她来见陈询是想要一个口头上的承诺,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幼稚。她经历过的事又几个是靠承诺来维持的?大多数人的眼睛里只有眼前的得失,有几个以情待人的也多半要被人不屑。淡泊名利只是一种状态,或许是一时的保障,却不是长久护身的凭仗。曾有人争辨过天下人的起意善恶来源,最好发现善善恶恶总没有绝对之分,可分的只有当时的所求吧。
她缓缓走到銮舆边,伸出一只手抓住帏帘,细细的铃铛声灌入耳脉,须臾消失在陈询的马蹄声后。她努力用手扯住帏帘,希望稳住自己的身体。还未站稳,就看到竹湘和包谷从两边跑过来扶住她。
她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就他们两个了,自己的儿子也不能信任。但这个现状还不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命运的进程,都在一念之间——都在一念之间……
“等天亮后,去把李垣叫来。”她嘱咐,“鉴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先杀了他!”
竹湘看到她眼底的绝杀色,惊愕中与包谷对视。
又听纪悦妃道:“也去告诉冯峒,明日陛下用早膳,我亲自伺候,其他人全部回避。”
夜路崎岖,然而在一个充满豪情的人的眼里,脚下的路并不是障碍,心里的魔障才是最难克服的。陈询带着一腔热血单枪匹马从钟毓桥北回到濒临鄣南山的月山隘,这是他与齐斐扬、张晁约定碰头的地方。
当年他编纂《山水志》,来这里很多次,知道有一条非常僻静的路通往古息庵,鄣南山豺狼虎豹的传言吓退很多人不敢走这一条路,只有他知道此路非常安全,那日与章青砚见面正是从这条路过去的。他想在回京之前去一趟古息庵,并已经让忠玉先去了绝响观见上佳公主。据说,绝响观里有好些道姑已经离开,只有章青砚主仆三人、上佳公主与几位年纪较大的道姑在那里。原来,他计划回京就直接接走章青砚,与皇帝长谈后他不想违逆圣意了——整个谈话全没有提到允许他接回章青砚,他又被皇帝厚重的寄托压着,要不要去古息庵需要商榷。
“殿下,再沿着这条路朝西走五里,就是鄣西山坟场。”张晁提醒道,犹豫一下,又说,“如果从鄣西山坟场朝南走,大约二十里,就是古息庵。”
陈询点点头。当初他让詹事府划拨钱银为陈睿在鄣西山与鄣南山交界的地方建造一座比较好的墓穴,便于自己前去凭吊。如果他去了陈睿的墓地再弯道到古息庵,其实花费不了多长时间,而忠玉已经去了绝响观,想必章青砚已经在古息庵等候他了。
“既然到了大哥的墓地附近,去凭吊一下吧。”
齐斐扬道:“如果天亮时没有遇到百姓,殿下可以去,如果遇到,殿下可想想要不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