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毓桥北。
有几个疲惫不堪的宫人躺在离皇帝銮舆不远的石台上休息,他们身上胡乱盖着被褥,有的只随身衣衫睡着了。一排排碧绿绿的袍子与草色无异,人又如烂泥到处躺卧,若不是高低不均匀的鼾声,初来乍到的人还以为这里只有一片荒原。
陈询早就下了马,一步一步朝銮舆靠近。他卸下铠甲,换了绛纱单衣,白裙襦,束革带,连脚上那双白袜和乌皮履也弱弱不堪风雨,通身文儒者风范。风过无声,进贤冠下发丝不乱,浓眉俊目,高鼻薄唇,在宫灯映衬下清朗分明。
此刻御前只有冯峒,他刚刚悄悄哭过,眼眶红肿。他为陈询掀车帘,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陈询早已察觉到冯峒的异样,直到车帘打开,见皇帝闭目依在榻围上,才回头凝目仔仔细细看了看他。
冯峒垂目,睫毛格外浓厚,却也没有掩盖住眼敛上的泪汁。余光感觉到陈询正在盯着他看,才抬起半个眼皮,抖抖牙齿刚要说话,就被陈询挥手阻止了。
同时,皇帝睁开了眼睛。冯峒庆幸自己未发一言,太子也眼疾手快。他喘了口气,等陈询进入车厢放下帘子,才走几步蹲在一旁无声地大哭。
半个时辰前,一位宫人送来的白绫正被他紧紧藏在胸前的衣兜内。白绫轻若无物,却能生生吊死一个人。原来柴泊白白胖胖的,自从叛乱发生后就日益消瘦,到临死悬在樟树枝桠上,一点风也吹得他摇摇晃晃。冯峒想起那场景,心有余悸,然而,唯有心痛。
这是陈询最近一次距离见到皇帝、他的身生父亲。
从小他只能远远看着他,心有所往,却无半分勇气。幼时,他曾听到陈鉴喊“爹爹”,他以为身处市井,平凡人家的子女皆如此唤自己的父亲。有一回,正是春和景明日,外面艳阳高照,花朝节过去月余,在诸王宅邸,他掩在花丛背后悄悄念“爹爹”二字,心底似这暖风拂面衍射一阵阵久违的温情。
谁曾想这一声声被来探望他的母亲听到了。她拉他到一个偏静处,警告道:“你只能称呼父皇、君父,切不可叫爹爹!”
他对母亲的警告耳熟能详,自不敢在大众之下说些不该说的,不曾想在宫里第一次私底下喊“爹爹”,也会被母亲责备。
“母亲,儿子去街衢市井,那些百姓家皆唤父亲为爹爹,儿子怎不能——”
“你不是在寻常百姓家。”李若卿又强调,“诸皇子中,只有楚王能唤,陛下亦不介意,更执手拥抱相待。但那只有楚王,其他人,不可以。”
他跟着母亲进入房子里,等母亲一一检阅完他的读书起居,他固执地问:“为何不能喊父皇‘爹爹’?”
李若卿眸光转黯,又微笑道:“你父皇是天子,等闲谁也不能靠近,他自有威严,也必须威严。你是皇子,亦要得体示人,方不辜负身份……”
二十年后,母亲的这句话还在他的耳边,尤其现在,皇帝近在咫尺,不由想起这句话,恍若梦境,绝不真实。
“你来了。”皇帝朝他伸出一只手掌,指住离御榻最近处的一块团铺,“坐!”
他依言屈膝跪下,双足被臀部压住,才觉察袍子下流了一串汗珠濡湿内袍。只这一回,他没有像从前那般垂首不动,而是抬起眼睛直视皇帝。
原来自己的眉眼与皇帝如此相像,只有那张薄唇随了母亲,没有皇帝的唇沿那样均厚。
“近来,朕见多了铠甲勇士,你这装束几乎不见了。可知,翻山越岭,车马往来,等闲衣裳穿不周整的。”皇帝笑道,双颊皮肉皱起,一下子老了许多。
他的内心,仍然无波无澜,唯有股臀下的汗水涔涔不断。
只听皇帝轻声问:“你回京后,打算怎么做?”
陈询浑身一紧,身上的汗水似乎瞬间也干了。想好了一些应对说辞登觉无关紧要。父子四目触碰,已然无需那些客套和掩饰,也许人之将死,不必在乎尔虞我诈,何况他们是亲父子。猜忌、担心生出的勇敢、无畏,在接二连三的大变下,的确需要坦诚相见,否则他来做什么,皇帝父亲又要见他做什么。
他已晏然自若,言词转而清晰:“加固城墙,招兵买马,保住大元城,然后破城杀敌,再将父皇从离宫接回。”
“接回朕后呢?”
“父皇还是九五至尊,儿臣仍是太子。唯有请父皇不要再像从前,与儿臣有隔膜。”
皇帝从容指顾:“如此庙堂之量——你几时就想说了?”
“从儿臣知道自己是父皇的儿子的那一天。”
静默,充斥于车厢。
“你时刻记得,你是朕的儿子?”
皇帝这话问得奇怪,连他自己都觉得异常。他又想到陈鉴,许是真的老了,看山看水、看人看物,趋于超脱和淡然,但是他到底是君王,潜伏在内心深处需要万民敬仰的感受从未消失过,“如果,清王还在世,他也会这样对朕说吧。”
“是。儿臣承大哥指教,儿臣也听说很多帝王家骨肉离间,但儿臣对大哥只有手足,如同大哥对儿臣。”
“你有这份心情很好啊。”皇帝不置可否。
皇帝深邃的眼珠子里似乎藏着数不清的故事,“你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