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腊月初十日清晨,天虽晴朗,但寒风瑟瑟,路面积雪深滑,不利于车马行驶。子时,就有京兆府尹安排的清扫使,在大元城附近的街道上清扫垃圾、洒盐化雪。
在寅初,东宫上下就调度好马车轿辇,为太子、太子妃、侧妃前往碧霄山庄做准备。至卯正,为减少车马拥街的压力,东宫的马车先行出了朝阳门抵达怀望楼附近,他们将在这里做短暂的停留,等各宫妃嫔的车辇先行后再动身,以示对长辈的尊重。
每逢皇家贵胄出门远行或游猎,怀望楼附近早早就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一有车马经过,就听到此起彼伏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声。皇帝和王天姿的车辇从怀望楼前驶过,看到禁军井然有序地维持秩序,而密密的人群全部按“来左去右”(1)行走,几乎少有人大声喧哗。
王天姿趁机恭维皇帝几句。原本陶醉于盛世的皇帝愈加自满,兴高采烈地和王天姿议论起时下流行的歌舞杂耍、乐章诗文。
待出了京东城郭,行至近郊,四周空旷无人,野风飒飒,天穹低沉,气温明显下降了许多。齐斐扬和张晁作为东宫此行的左右领队和为首卫长一刻也不敢马虎,忠玉与刚鬣儿主管后勤也时刻伺候在太子与太子妃车辇左右。
陈询和章青砚同乘坐一辆车辇,辇内燃有炉火熏香,纵是厚重帘帷、里面热气熏腾,裹着一袭雪白狐裘滚边褐红嵌丝锦缎披风的章青砚还是觉得冷。
为便于带帽遮脸,她只挽着简单的盘桓矮髻,用两样素色金簪双鬓斜插。车马锦帷虽重,一遇颠簸就有寒风趁机从外面卷进来,每回风吹入她就身体一寒,时不时下意识地环住手臂紧了又紧披风。
“冷么?”陈询觉察到动静,低头轻问,伸手为她戴上帽子。
章青砚 “嗯”了一声。听到他的声音,不轻易瞥见他的眼睛正对着自己,似有满腹话对她说。她只当未见,觉得全身温暖而安定,怔忪之余,一种说不上来的情愫蔓延到心腔里去。
好几日了他似乎忘记先前的不快,已对她又似从前那样关怀备至,她虽琢磨不透他的心思,但早在心里藏着欢喜,只是她的脾性如他一般常不露于言行,相处间并无多大的异常。此时,他突然对她表示关心,她反而不适应了。
又行过三五里路,车内的温度慢慢提升,章青砚还蜷缩依在棉塌上。陈询看着心疼,不由伸出手悄悄握住她藏于袖笼里的手。
一股热流透过手心传入,章青砚微微一滞。陈询握了片晌,见她无反应,倒是那手掌越来越热,心一动,抬眼看她的小脸垂得极低,发髻上的披风也垂下半片,皓白貂毛随着车动遮住脸颊,嘴唇藏于秀挺的鼻翼下,微微一点粉红。
车辇噜噜前行,蹄音哒哒响亮,车盘与路基上的石块碰撞,车子来回颠簸着,晃得二人目眩神迷。摇晃间,章青砚被披风帽子盖住的发髻来回触动陈询的下巴和鼻梁,痒酥酥的,陈询抬起手臂就势将她揽入怀中。
“青砚!”他低喃,声低如蝇呐,嗅着车里棉柔的烟味,吸了口气。
近来袁氏少有举动,韦桃也被废出东宫,朝廷反袁的人不在少数,虽无明面上对他示好的官宦,但对东宫暗示亲近人的也不少,这情形成势均力敌之态,于他来说不好不坏,惟有章青均的事却像一块石头压在心上。
不久王贵妃再生一位公主还好,如果生一位皇子,他又面临一段难以想象的极难,或许袁党对章氏的压迫会更残酷,那时或如她所说仳离是唯一的办法……
仳离……仳离……
想到此,他心口烦窒、绵生新疼。从大婚以来他从未想过仳离——喜爱的人和物谁都想永远留在身边,尤其预测可能要失去的时候,那种占有的欲望比平常更甚,也正因为此,他近来有些急不可耐。
章青砚感受到他的双臂轻柔而有力,一点奇妙的颤栗透过背夹传遍全身,不知不觉产生异样感觉。
曾在沉香殿听了尉迟眉月说的那席话,接着亲眼目睹他对清王隆的兄弟情义,然后父亲被人弹劾,哥哥面临被指控,他为了维护章氏做出很多很多的努力,甚至脱离了他的本性,以至被人抓住漏洞……而他不以为然,只说是为了她,哪怕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人事的变化其实不受自己掌控,起初的愿望不过是一种固执而已……至少她不愿因为她让他再难过,至少她开始心疼他,只是时间仓促,还没有做好准备完全接纳而已。
外面天色灰暗阴沉,寒风呼呼,彤云渐积,似有大雪再临。树上的残叶,稀稀落落在朔风中瑟瑟索索,和着车轮咕咕声与寒鸦嘶叫声,听上去很是苍凉。
陈询明白循序渐进的道理,绝不会破坏自己苦心经营才得到的一切。也为那日对她出言严苛而暗暗自责,为自己不明白她的苦心使她难堪而悔恨。
“青砚,我对你,总是与众不同。”顿了顿,又道,“就算东宫有侧妃,与我何干呢?那是君父赐的,我不能两次拒绝,你明白,君父多疑……”
说着,伸出左手轻抚她的鬓角,“你知道,那日你说为了不拖累我要与我仳离,我有多伤心。青砚——我等你那样久,希望你能全心全意待我,你偏偏说出那样的话,我能不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