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了。
直到今天,他还记得那日陈兆霖脸色平和,全无半分担忧,像似早就打定主意似的,以致他问起陈鉴是不是他的儿子时,陈兆霖的脸上还挂着微笑,只含糊其词,似乎想给皇帝留下一团谜,要皇帝此后再也不能心安理得,甚至连在他跟前拔剑自刎也面带微笑。他越这样,皇帝越恼怒,却无法在他面前发脾气。
“生本无约,死亦何惧?”在锋利的剑刃割破咽喉前,陈兆霖笑着对他说,“我这回真死后,你一定要对她好。就看在我对她这份挂念的份上,或者看在我打着造反的名义,反而帮助你平定南域匪乱的份上。”
陈兆霖说的是实话。登基之初,中原士族们对陈氏皇族的排斥日渐加深,但是这些士族又维持着表面的臣服,只是从不肯向朝廷缴纳一毫赋税。他时刻记得要实现天下一统,早就想找个理由先收拾南边的大族,恰巧这个时候,陈兆霖造反了。
他这一反,破坏了士族们固有的利益链条,那些肥美的土地上长的庄稼被铁蹄践踏,那些漂亮的庄园被夷为平地。陈兆霖造反造得彻底,而且时间拖延得很长,长到一个春秋士族们颗粒无收,以致抬不起精神继续藐视朝廷,以致一些相对弱小的士族沦为土匪开始霸占百姓的田地。
于是,皇帝抓住机会,找了个出兵清除南域匪患的理由,亲自领兵鼓舞士气将五万大军堂而皇之派驻到灵州,几番狠杀狠打,几次收买人心,南域叛乱平息了,陈兆霖也被朝廷这借势打击的手段给收服了。他原本可以负荆请罪求得一条命,谁知他被关在灵州大狱时,纪云翦独自一人要见皇帝,只想用情感动天子放了陈兆霖。纪云翦的勇气使得他惊讶,也曾听说陈兆霖身边有个奇女子,想也没想就召她入觐。
这一见就是地老天荒,原本生出的一丝放陈兆霖的念头打消了——他必须要陈兆霖死,就为了得到纪云翦。只是他没想到被他狠狠砍上一刀的陈兆霖居然挺过去没有死,还为了纪云翦不惧生死进入皇宫与他相见。
这世界上很多人是平庸的,所谓的平庸就是见好就收、见利就罢。陈兆霖是个异类,他能为了江山不顾体统和脸面,但是他更会为了美人改变毕生的理想。女人的魔力就在于不动声色地改变男人的意志。
多少年来,皇帝总在想一个问题:纪云翦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她能让陈兆霖为她死而复生,又为她向生而死?她也将他本来修炼得来的帝王威严在她面前失去效力,哪怕早就知道她本是南罗人,哪怕知道她接近陈氏皇族的人是肩负一个边国王庭的任务,他也甘愿为她不顾一切。比如就算现在他看穿她的本性,却还要在心底埋下情种,那个只为她一人永不磨灭的情感,鬼使神差地指挥着他一次又一次违背初衷……甚至在知道忠于他的臣子散播传言,是为了打消他对纪氏的好感,摈除他对纪氏的迷恋——元老们多半是忠臣,可他就是不能舍弃这份感情去迎合元老们,哪怕现在已经被逼到再也不能发动第二次国本之争的地步,他也不愿舍弃对纪悦妃的爱恋。
人情真是个玄妙的东西,明明知道不合常理,仍然义无反顾我行我素,这大概是天底下最滑稽的故事了。他就受制于人情,逼迫那些反对陈鉴的臣子使出手段,也对陈鉴的身世置噱评说、狂悖无礼藐视他的皇权——帝王纵然有无上的权力,可一旦支撑皇权的臣子们处处使绊掣肘皇权,皇权那就不是一个人的皇权了。
这种循序渐进逼迫皇帝放弃立陈鉴的做法,使得皇帝大为伤神。但在他看来这过程并不是让他最难受的,最难受的是陈鉴不受太子位,曾经是纪悦妃执意所为。她到底爱不爱权?爱的话过去几年就能得到,她却放弃?她在顾虑什么?她的身世,陈鉴的身世?他大惊,千回百转间,感觉自己被骗了……
想到这里,皇帝难过,握住纪悦妃的手指久久不愿松开,过了一会儿,才道:“你知道朕的皇子中,询、阁、游,还有未成年的钺,他们的生母都不为朕喜爱,阁和游近来又频频动作,简直愚蠢至极,做的都是一些有损朕颜面的事。你既然执意不要鉴儿当太子,那么剩下的只有询最合格了。”
这才是皇帝今日单独与她见面的目的。纪悦妃在皇帝几次言左右而意在其他感到不安,此时等到皇帝说到正题,她才松了口气。
“陛下圣断!”她不想说太多,只四个字就想打住,用来缓释她失败后的不甘。曾经她以为她越反对陈鉴当太子,皇帝越想立陈鉴,所以她总装作不在意,甚至言谈举止都那样寡淡。
为此皇帝曾对她说:“你是朕最爱的妃子,鉴儿为朕的儿子,朕要将江山留给他,亦是给你一个富贵的后半生,你为何不愿?”
她答道:“臣妾已得陛下的恩宠太多了。恩过则悖。臣妾无德无能,不能再受陛下恩宠。请陛下成全臣妾!”
“你真是与其他人不一样。放眼朝野谁不觊觎太子位,只有你弃如敝履。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鉴儿着想。”
“臣妾正是为鉴儿着想才坚持恳请陛下。他天性散漫,不拘规约,非帝王之质。立储非同小可,陛下择选太子,当以社稷为重。”
“你说是为鉴儿着想,那你可曾问过他,是否真的不想要这个太子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