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览湖最大的支流沥水,将京城里参差十万人家的屋宇一分为二。晚夏,浓郁的树叶倾覆在每条大街小巷上空,烟柳画桥,风帘翠幕,酒楼茶肆,都在展示着本朝国都的繁华。
陈鉴和恽良于末时正策马进入须岩巷和柏青街,朝长白坊行去。陈鉴原想在碧霄山庄再滞留两日,昨天傍晚章府来人将章青砚接走了,他登觉索然无味,与宣益公主、陈预敷衍了几个时辰就早早睡去。今日一早,他便拾掇拾掇打算去离京最近的黔州城逛逛。
谁知还未离开碧霄山庄,包谷就策马来了,说纪悦妃要楚王回宫里一趟。平素陈鉴东逛西游,皆因纪悦妃很少管束他,这些日子却管得紧,陈鉴虽感不适,还从未敢违逆过母命。
这午后的白天,集市依旧繁华,人头攒动、道路拥挤,尤其长白坊与须岩巷交接的一条街上,胡人开的酒肆一家挨着一家,进出喝酒的人来来往往。他们原想鸣鞭过酒肆,可流动的人群总在不经意间堵了他们的路,几番下来也耐住了性子,慢慢拍马往前挪动。
这一路上,陈鉴脑子里满是章青砚的音容笑靥,也正想着见母亲时提纳妃,所以路况虽不理想,也没扰了他的心情。却是恽良很不耐烦,时而哼哼唧唧、时而骂骂咧咧。
待挪到一个周身点漆朱红的酒肆前,只见目光所及处,有三三五五喝得七倒八歪的中原汉子,手举酒壶或站着或躺着或趴着,有的嬉皮笑脸,有的呼呼大睡,有的胡言乱语,满眼不堪。
突然听到一个倒在墙角的醉酒汉子冒失失地嘟囔:“你们知不知,那天是我奉旨赐死了两位皇子……”
这声音不大,却听得陈鉴头皮发麻,忙拉住马头,侧身朝声音望去。
只见那醉汉匍匐在青石板上,脸庞半边贴着地面,额头上有隐隐划破的血痕,旁边还有一个醉鬼也是衣履阑珊、全身污垢,歪着上肢靠着一棵樟树干旁,伸出手指,笑骂道:“……你——你,拉倒吧!人早死了,还扯这些做甚……”
那醉汉毫无知觉,尽管泪水涟涟哭天抢地着讲着醉话,“可怜啊,两个人是被强灌下毒药……”
陈鉴心下凛然,屏住耳膜仔细听下去。
“那天,他们不愿死,说是被陷害,要……要找皇帝申诉——呃!……呃!”
“呵!我还听说,太子在狱中,用一根铁丝将自己勒死——铁丝,哪里来的?定是有人准备好的……”
“你怎么知道——呃!”
“我是明狱狱卒,有什么不知的……”
他们先后昏昏睡去,酒壶里的酒咕咕倾覆一地,洇湿了周边的地面。
陈鉴看着那堆被石板吸干净的酒,突然如梦初醒、心如刀割。近来每次走到须岩巷和柏青街,总能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却没有哪一次像这次让他难过。前面的闲话多半是故太子和敏王、据王如何矫诏调兵出城,如何去鄣东山建元寺,如何如何……说的几乎全是太子和几位皇子要图谋篡位,所以他们该死……现在听到他们的死状,不论真假,到底是残忍的。
整个事件发生以来,他看似是局外人,可他也不是局外人——皇帝要借此将被门阀垄断的盐铁铜收归皇权,要排挤门阀士族,要抬举寒门新贵,多少年来,人们议论最多的是皇帝为何要抬举寒门?仅仅是因为当初抢夺皇位时被门阀算计和冷待过——不仅仅是这些……于是关于他母亲的飞短流长,又成为了人们的谈资……母亲突然召他进宫,也是听到了什么?
夜晚的流晴宫,沉浸在葱郁的槐柳桐榆丛里,石榴、樱花、雪松等沿着每幢屋宇一排排婆娑低覆。亥时一到,白天还能从大内御苑里传来的人声,这时全部消失殆尽,鸦默雀静,丢针可闻。同时,遥遥听见清正殿的钟翕响了两下,宵禁开始了,半刻功夫,许多宫室断断续续息灭火,周围万籁俱寂。
在流晴宫外站了很久的陈鉴,终于忍不住,正要踱步进入正殿,就见包谷从一偏殿来到他的跟前。
“殿下,刚刚娘娘悄悄让奴婢来转告您,今晚您在西苑歇下,明日一早去见娘娘。”
包谷说的西苑是流晴宫一处小巧的院落,从陈鉴出世以来就作为他在宫里的居所。这是其他皇子从未享受过的恩宠。
他只好跟着包谷进入西苑,关上房门,便问:“没听说父皇今晚要来,否则母妃也不会召我。父皇何时到的?”
“在酉末时分。陛下来前未有通报,所以娘娘也很惊讶。”包谷将一盏宫灯搁在床榻边,嘱咐道,“今晚陛下肯定不走了,殿下就定心在这里歇着,千万不能出去。”
陈鉴很不高兴:“近来总觉不详。没想到今晚到宫里更让我不舒服。”
“嗨!殿下这话千万说不得!”包谷急道,“可不是因近几日朝中谈论南罗国,有人又说起娘娘的是非。”
陈鉴皱眉:“这些闲话说了多少年,我看母妃听厌了,我更听厌了。母妃何必为此伤心动肺。”
他的这话表明他不明就里。包谷也不解释,只笑道:“既如此,殿下宽心在这里住一晚,明日就知道来龙去脉。”
陈鉴并未真动气,须臾,开心道:“我今日来,是有一件喜事要告诉母妃,看来也只能明日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