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卮夫人其实已经不记得然渟湫了。她的记忆缺失了重要的一部分, 她能回想起数千年前初入师门时师父殷切的叮嘱,能够记起自己在继任宫主之时万仙来贺的辉煌,却唯独想不起百年前那个陪伴在她身边的人是谁。
有外力篡改了她的记忆, 好在她找到了一本手札, 手札是以清隽秀雅的字迹写成的,她认得出那是她自己的笔迹。手札中原原本本的叙述了她与然渟湫之间的相识、相知与相离, 并且告诉了她,她现在该做什么。
从那时起她心中就一直有个声音在不停的对她说——你要去斩妖除魔,你要为了死去的人去讨还公道, 你要为了然渟湫复仇。
惩奸除恶本就是云梦宫的宫规, 是她自小便坚持的信念, 可是这信念从没有像这般坚定过。就好像是有一枚钢钉深深的嵌进了她的心里, 让她寝食难安, 做梦梦里都是和妖魔的战斗。
修道之人讲究的是自然无为, 太过执著其实不是好事。执著到了一定的程度便是偏执,偏执则易诱发心魔。绿卮夫人猜到她心里恐怕早已有心魔种下了,可她顾不得许多, 随着时光的流逝心中的那枚钉子好像越扎越深, 实在是让她痛苦不堪。她必需要快些完成那个为然渟湫复仇的愿望, 哪怕为此不择手段也可以。
可是,她为什么非要为然渟湫复仇不可呢?偶尔有那么几回她自午夜的噩梦中惊醒,会短暂的从那种狂热的念头中清醒,她想自己为什么非要为那个叫做然渟湫的年轻人复仇——为了正义吗?这个答案原本无可厚非,她是云梦宫的弟子,是仙盟的盟主是正道的掌舵人,然渟湫因罹都的魔而死,为他讨还公道这没什么不对。可是这天下有那么多因妖魔而横死的无辜之人, 她不可能逐一过问。为什么她心里充满了迫切?为什么每当她呢喃着“然渟湫”这三个字的时候,胸口便觉得憋闷?
失忆前的她用手札完整的记录了她与然渟湫之间的故事,且用法术保留了他们之间相处的种种片段,在云梦宫的水下石室中,然渟湫就沉眠在那里。可以说只要绿卮夫人愿意,她能够轻易的了解然渟湫的一切。
可是即便如此,然渟湫于她而言也只是陌生人而已。她施术让过去的种种在自己的面前重演,见到了上洛城中那座寂寥的宫阙,看见她与那个清瘦苍白的少年静静的依偎在大树下——她想,过去的然渟湫与她一定关系很好吧,否则怎会如此亲密。可她无法体会那份亲密,对然渟湫的感情伴随着记忆一起消失了。
越是想不起当初发生了什么,愧疚便在心中积累得越深。然渟湫很好,也许他爱她,可是她却在他死后将他给忘了,如果不能为他复仇,她未免也太对不起他了。
这样的想法在见到子藏时成了烈火燎原之势。她要杀了子藏,她必需要杀了她,否则此后这一生她都将再难安宁!
她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朝着那丑陋的魔尊扑了过去,在其庞大的躯体上用尽平生所学的一切法诀。
聆璇真的没有再管她,径自登上了子藏身后的高塔,塔中也许还有别的危险——毕竟这一路走来他们除了子藏之外一个魔尊都没见到,说不定剩下的魔尊就藏在塔中等着聆璇来自投罗网。但这是聆璇自己的事情了,绿卮夫人现在管不了许多,以她的实力要对付子藏都是难事。即便在黑暗中沉睡了七千年,魔尊也依旧还是魔尊。
但绿卮夫人原本实力也并不弱,如今仙门之中她算是第一人,数百年前战胜了聆璇的亲传弟子云墟真人之后她便被捧到了一个极高的位子上。她对自己有着充足的自信,正是这份自信促使着她一步步走到今天。
可为什么她在面对子藏时,却怎么也占不了优势呢?
很快她意识到了,之所以占不到优势,是因为她在下意识的放缓攻击的力度,理智告诉她她该杀死子藏,然而本能却让她放过子藏。
为什么会这样?或许,是因为然渟湫就在子藏体内的缘故吧。
她已经忘了对然渟湫的感情,所以在做决断的时候可以毫不留情。可是她的本能却还记得然渟湫,所以即便到了生死关头,仍旧不忍心伤害他。
这样不行。她一边躲避子藏如同暴风骤雨一般的袭击,一边暗暗想道。
她来罹都是为了除魔的,不是来和一只魔尊打情骂俏的。就算眼前的子藏体内真的有然渟湫的灵魂,那也该杀。
想通之后她强迫自己狠下心来,半生的修为在手中凝聚成剑,她挥剑以豁出去的架势朝着子藏刺了过去。
除魔、除魔、除魔——这一执念成了她的心魔。在心魔的影响下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满脑子只剩下杀死那个敌人。
于是她也就没有意识到之前与子藏对战的时候,其实不止是她自己没有下得了狠手,其实子藏在每一次即将要杀了她的时候也都及时的收回了尖利的触手;她也没有看见子藏眼中的挣扎;没有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她。
长剑刺进了子藏的身体,与此同时子藏的触手也贯穿了她的胸腔。
鲜血喷涌的这一刻子藏从狰狞的怪物变成了人的形体,这样一来他和绿卮夫人看起来就像是在拥抱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