娅小姐一共说了五句话，其中包括三句“嗯哼”。
当沉默开始蔓延，那些急切的宣泄会慢慢向内，清空大脑的嘈杂，只剩下情感在流动。宋同宜一般会等三分钟后才和来访人说话，但三分钟过去，米娅还没有说话的意思。
“你怎么不说话？你应该问我过去一天都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判断一下我的感情、压力、人际关系和时间安排，之后还得问问我的童年，找到我的依恋模式，然后把它对应到我的婚姻模式里。”
米娅只是笑着看着她。
“宋女士，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们之间的问题的？”她问了一个宋同宜在第一次咨询时肯定不会问的问题。
宋同宜愣了一下，她想了一会儿，“真正意识到应该是我给几对夫妻做婚姻咨询的时候，我越来越不耐烦，反移情很严重，其实不过是因为我们身上有一样的问题。”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在哪里，他是那种典型的回避型人格，一和他谈爱就好像踩了他的七寸一样，每天为了和他爸之间的破事儿折磨自己，避免感情，发展滞后，不想生孩子，像只乌龟一样，偏偏事业上的成功还助长了他的自恋。怎么就那么蠢呐。”
米娅先把双腿交叉，然后放下来，接着换个方向继续交叉起来，这是宋同宜很熟悉的动作，她自己也经常做，她这是在思考。
米娅给宋同宜续了一杯水，示意她继续。
“我眼睁睁看着他在结婚以后开始复制他父亲的模式，却没什么办法。他家庭生活不幸就要把愿望投射到我身上，真幼稚。在学校里的时候还不太严重，结了婚才发现全是问题，你说他这不是在骗婚吗？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想你一定知道。”
宋同宜把自己摆进椅子里，小臂搭上额头，这是一张舒服的单人椅，是她一直想买的那个品牌，B&B，可以把人柔软的包裹起来。
她的确知道，她早就可以冷静的思考了，思考的结果让她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这是他最熟悉的行为模式，他或许是在幻想，他用这种熟悉的方式给自己营造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可以回到过去，掌控之前无法掌控的情境，好抚平过去的创伤。我们结婚第一年的时候我在想他什么时候会和我说，结婚第二年觉得他应该意识到了吧，可惜一直到第五年也没有，解决不掉就只能不断重复，可是越重复旧伤口就越深。”
“弗洛伊德说的真他妈对。”
宋同宜盯着自己靴子上的水迹，弯弯曲曲，不太规则。
杨砳的身上会留下一些小时候的伤疤，有一些也像这些水迹一样不规则，她只有在晚上才能感受到，有时候她总在想，这些伤疤除不掉，他心里的伤疤是不是也除不掉。
米娅并没有接她的话茬一起对弗洛伊德大唱赞歌，反而问宋同宜：“那你呢？”
“我什么？”
“宋女士，你一直在说他，我相信你的分析应该很准确，即使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你才是我们谈话的中心，那你的感觉呢？你看着他这样，有什么感觉。”
“不快乐，睡不着，闭上眼睛等着也不行，睁开眼睛也痛苦。在一起不快乐，离开他不快乐，他找到这里来也不快乐。”
就像被塑料薄膜包裹，走到哪里都窒息。
“在他面前我输过太多次，我真的很想赢一次，我想过要狠狠报复他，也尝试过，我加班，不理他，不回家，可这种感觉并不好受。我要是不爱他就好了，我就可以花光他的钱，然后找十个八个男人，打掉他的……”宋同宜说到这里顿住了，她可能不会打掉孩子，如果她不爱他，她根本不会给自己怀孕的机会。
“他这样的男人，爱上很容易，恨也很简单，忘又忘不掉，记着还难受，我每次下定决心要恨他的时候，偏偏那些细节就跳出来，让人逃也逃不掉，他那些别扭的情感漏洞百出，像一张网一样，但无处不在。”
宋同宜皱起眉头，这些事情在第一次心理咨询时就说出口并不常见，也不容易，但她忍不住，这些无人知晓的感受在这里像瀑布一样倾泻。
“很多个晚上，很多个我咬着后槽牙发誓要和他至死方休的晚上，我都想抄起枕头砸醒他，告诉他你爱我吧，就算有那些破事儿你也爱我吧，就算有其他女人你也爱我吧，就算你蠢到这个地步你也爱我吧。”
她很想揪着他的衣领把他从床上拎起来，告诉他“不就那点儿事儿吗？”她给人做咨询的时候就算被来访人的反复折磨到头皮发麻，她也万万不敢和来访人说“不就那点儿事儿”的。
“为什么不呢？”米娅的手支在下巴上，继续问她。
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折磨他，为什么不让他痛苦，为什么不让他愧疚，为什么不扎他的心，让他的心和自己的一样全是伤口，为什么不揭掉那张已经和他的皮肉长在一起的假面？
宋同宜蜷缩在椅子里，驼色的大衣散在白色的椅面上，像她昨天坐在雪地里一样，她慢慢闭上了眼睛。
新的眼泪涌出来，温暖的液体卸去僵在脸上的硬壳，她的脸颊才重新变得柔软，她捂着眼睛逐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因为我他妈的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