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就在此刻,阶梯下适时响起通报声:“吴兴郡公到。”
座中响起玉佩啷当之声,密密匝匝,像落雨一样。满座嘉宾,又纷纷款款弯腰,朝着阶前行礼,尽管那处还空无一人。
不多时,只见四人抬着步舆攀上长阶,自绀色锦绣帷中迎出一耄耋老翁来。
他身披青色道袍,长袖几乎委地,手杵一把整白玉雕琢的龙首衔环杖。玉杖通体剔透,浮膏雪脂般,行动时叮叮响动。郦信将它杵在地上时,用力捣顿,玉环激响,震得四下公卿都心口突突而跳。
吴坚早就走下台阶迎上来,满面带笑:“司徒公,子渊贤侄说你身体抱恙不能来,我还正和丞相说,这是今日第一大憾事。我当改日登门看望,怎么反敢劳动司徒公的大驾。”
郦信已得了信,视线先落到地上草席间,逡巡一刹,目中微微震动,又望向被卫士团团围住的张凤峙,见他雪白袖间血迹斑斑,骇得脑中嗡然,扶额断喝:“畜生!愚驽不堪!我平日怎么教导你的,你……你……”
玉杖晃个不住,老翁神情激动,像随时会背过气去。
张凤峙缓缓收剑入鞘,冷冷道:“这是我自己的血。”
郦信喘过一口气来,立时转怒为喜,面色乍然松快,见张凤峙看自己的目光越发冰冷,才稍稍收敛嘴角的笑意。
急忙将脸对着吴坚:“吴老弟何事大动肝火,他是小辈,五娘的儿子,有做的不好的地方,你打一顿也不算什么,怎么还上真刀真枪啊?”
郦信已过古稀之年,历经三朝,不管是郦氏、张氏、吴氏哪一家执政,他始终稳坐钓鱼台,手里握着江州,女儿还是如今的太后。无论从年岁还是资历上,吴坚都只能对他维持表面上的尊敬,弯着腰,手半扶他入座:“贤侄烈性,一意要维护罪人。我也是为了王法纲常,不得以为之,道之也是我的好友,我作此也心痛如绞。”
郦信又骂了一句张凤峙:“糊涂!”
当即一手在下,一手在上,抱着吴坚扶他的手掌:“大司马做得对。令行禁止,罪人当然该挨这一刀,但这孩子还年轻,再万人唾骂的贼,也是他的生身父亲,人心都是肉长的,七年前都入土为安了,又挖出来,莫说是他,换了我家五娘也看不得啊。你们说是不是?”他眼里微微含泪,环顾四周,寻求赞同。
且不提郦信名望和地位,单是吴坚今日所为,实际已阴狠到令人发指,众人虽暂时臣服其淫威之下,但试问谁家没有长辈祖坟,谁又敢保证永没有失势倒台的时候?怎敢促成这等辱人先尸之风?
郦信才求助,众卿便七嘴八舌附和起来,一个个方才噤若寒蝉、作壁上观,如今倒是争相用人伦孝道替张凤峙说起情。
张凤峙默然不发一语,目光在人群中游移,停在悄悄退到场边暗影中的温狸身上。
焰上热浪和风一起卷起她的头发,她藏在人群后,一手抱着另一只手臂,轻轻摩挲,怔怔望着火堆,不知在想什么。
众人纷
纷说情,郦信倒一改口风,不停给吴坚颜面,赞同说此举甚是合宜,夸他清平公正、秉公执法,嘴甜得连神兽獬豸和上古贤人都拿出来作比。吴坚被他捧高兴了,口里仍推辞道“怎敢”“当不起”。
有郦信在场蹀躞斡旋,吴坚只得不了了之,答应赐还张赤斧的骸骨,准许重新安葬。
而后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满座之宾重开宴,乐师舞姬入场,鼓瑟吹箫,珠翠炤耀,歌舞升平。
那夜直到天将明,宴会才散。
郦信登上白瑜牛拉的冰色云母车,从中探出头来与张凤峙说话,他边说边点头,伸手抚拍外孙的肩膀,后者只是默然听着。
此时四五个郦家侍者抬着盛放尸骨的竹架出来,张凤峙掀开竹席,见头是头、身是身,都已规整摆好。
他忙向温狸乘坐的通幰车走去,一把掀开帘幕,见她已蜷在车角睡着。
晨雾清寒,侵得她面色苍白,车幕擦坏了额心点的朱砂,似片揉碎的花瓣。
她半张脸埋入幕间,胸口缓缓起伏,车里飘着脂粉和耐冬的香气。
张凤峙脱下外袍,想覆她身上,见到袖上刺眼血迹又放下,让步涯取来从未穿过的干净袍子,展开轻轻覆她肩头,退开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步涯识相退下去,青帷垂曳委落密密周覆,似重重深障迷雾横阻稀薄晨光,他坐在车中,手搁膝头,望着已经裹上的掌心出神。
郦信的云母车在前离去了,周围渐次滚过许多轮毂,来往人声喁喁,路过仆役都对这驾不动的车感到好奇。
步涯也好奇,他本以为公子有话嘱咐才下车,却没有听见有说话的声音,也不见人出来。
轻纱间依稀窥见两道人影,一人坐着,一人卧着,相隔数尺,互不干扰。
他坐得端正清直,投在纱幔上的身影像一枝萧肃苍松,晨风吹过,青碧色绉纱翻起轻褶,如湖面掠起的波澜。
车里寂静无声,只一个睡着的温狸,他就如此在车中默然静坐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才掀开帘幕下车来。
步涯见他眼底的血丝还没褪下去,但给人的感觉比方才和缓了许多,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