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明,清水沼来了几艘装饰华丽的小船。
其中有一艘,木船之上架起小楼,本应悬挂纱帘的地方镶嵌一整面打磨得透彻如冰的纯云母,船以珠色勾边绘腾大片色彩纷呈的琉璃云彩。
清水沼居住的人,大多连天子出巡的大舫都很难见到,更遑论这等精致风雅的小船。众人议论纷纷,都不敢靠近,关门闭户,远远躲在窗后看。
只见那几艘船泊入清水沼,便直向永宁航方向去,开道轻舟停在娑婆境前。
温狸起初听见人群骚动,以为是昨夜的人来寻仇,将铜簪倒置藏于袖口,临到几艘船靠近,才发现帆上是郦家的族徽。
此时黑獭去集上卖鱼,黄公宿醉未醒,只有温狸和几个投奔黄公的路岐乐师在。
她见几个家丁攀石缘木而上,走到院门前,叫道:“烦问,‘伎乐天’在不在?”
温狸心中念转,将簪子扣入掌心,紧紧攥着走出门去:“我是。”
那几人装束胜过寻常富贵人家,举手投足虽客气,却处处透着矜持疏离。
打首的一个,袖子潦草抬了抬,手都不见拱起来,便算礼节。
“我家女郎,请娘子一见。”
说是“请”,实则半点也不容许拒绝,两个携棍的家丁已走进院里,里里外外打量,有意无意挡住她的退路。
温狸随他们走到水边,几个丫鬟上来,搜索她身上锐器,拿走发间手里的簪子,才将她送上一叶小舟。
舟上只容得下二人,设香几、小炉、锦褥,一绿衣小婢在上执扇揾炉,替她倒了一杯花香扑鼻的红润茶汤,请她坐下喝茶,方摇着小舟靠近停在水中央的云母船。
云母冰色深透,像一扇浓密的雾,门后一道身影由淡而浓,仆鬟簇拥中,走出一道纤纤丽影。
女子一身简素装扮,身着青色宽身大衫,手握一把白璧麈尾,发中没半点珠玉金宝,只以青缯系了一个缬子紒,淡淡飘带流曳如水。
她眼角带风霜之色,鬓里埋着几缕难藏的银丝,虽上了年岁,依旧肤光胜雪,身姿绰约。
她抬手制止了欲开口的侍女,微笑着对温狸说:“我是张凤峙的母亲。”
温狸方知来者竟是司徒之女、张赤斧的遗孀,大名鼎鼎的郦家五娘。
她迅速垂下眼睫,掩盖汹涌心绪,低头慢慢行礼:“温狸拜见夫人。”
“你叫温狸。”郦五娘看清她面容,低喟了声:“我从未见过这样美的女子,难怪能一夕鹊起,名动江东。”
郦家向来便以容貌出名,郦五娘说从未见过像在恭维她,温狸敏锐察觉到了这丝讨好的意思,心下生疑。
看了她眼:“奴与夫人如萤火比皓月,自惭形秽。”
郦五娘面上笑意更深:“到底是研读过佛经的,谈吐与寻常舞姬不一样。”
温狸不欲与她多交谈,轻声道:“请夫人明示。”
郦五娘让侍女搬来一个蒲团在船头,缓缓坐下,将麈尾搭入臂弯。
“我本无意惊扰,但你和凤儿的事,实在惹了一些麻烦。他说你只是错认误伤,但事已铸下,人言千遍,妄诞自生,如枝叶繁杂,伸出主干。如今之势,事之本源已无关紧要。卿是妙人,我也开门见山,要么我赐你百金,你从此远离秣陵,永不归来;要么你只能进我家,作他妾室,不再外出献艺。此二法选其一,这桩荒唐错谬,方可收场。”
说话之间,侍婢炊滚炉水,沸汤冲开茶末,她缓搁麈尾呷饮茶汤。
清烟阻隔,她水月一样的眉眼却始终一错不错地凝在她身上。
“温狸,你如何选?”
在郦五娘看来,这是很简单的选择,一边是足以度余生的重金,天高海阔、自由自在,虽不能在秣陵,她还可以再往南走,去岭南,去交州。有这么些钱,她不必再作路岐人,也不必风鬟霜鬓倚门卖笑,或者可以做个买卖,过平静安宁的生活。
之所以给出第二个选择,不过是为了达成目的而吓唬温狸:如若不走,便要给人作妾,从此沦为玩物,深烟锁重门,寂寞了残生,岂不无趣。
她船篷里正有一匣金,只待温狸点头,就令婢鬟捧给她。
她自以为已将温狸底细查的明明白白,知她是江北逃难来的,无父无母,和秣陵诸高门也没有纠缠,底子干净,没有在此逗留的理由。
以她和温狸三言两语的交谈,觉这舞姬剔透聪明,必不会舍己求它。
郦五娘胜券在握,悠然呷茶,甚至有闲暇欣赏一簇簇随波涌上岸边的碧绿萍菜。
故而,当她听见温狸说“我愿作妾室,服侍公子”时,险些没拿稳手中的茶盏。
她手指被烫,急切地欲在温狸面上找到一丝戏言的痕迹,但全然没有,温狸仰着面,江风吹着,烈阳照着,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请夫人成全。”
郦五娘只觉得茶末的苦涩留在舌上,再看这肌骨如玉的美人也全没了初见的惊艳,注意到她的衣裳破旧、颜色混沌,像枯萎的叶子,和江岸浊水混为一色。
她虽失望,却于心不忍,委婉地劝说道:“实不相瞒,我姐姐……太后有意赐婚我儿和晋陵公主,就算是看在他姨母的面子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