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狸几乎一夜没睡,手握竹杖,拨开烧过的灰,拢高柴堆,后半夜水气太重,火仍越烧越小,到后几乎只成零星的红炭。
她感到张凤峙虽一直闭着眼,但他也没睡。起初他时不时搭把手,但本就不高的火焰随着他每次出手,愈发细弱飘摇,三次之后,他放下了竹杖。
但他仍旧没睡,老艄公呼声震天,而他的呼吸声又轻又浅,几不可闻。
温狸数着他的呼吸声,度过了备受煎熬的一夜。
她感觉自己像被温火烤得一寸寸干裂的竹管,江边才有动静,就睁开了眼睛。
天还没亮,几艘轻舟停在了长渚之畔,舟上都挂着郦氏的族徽,远看是一个“郦”字,走近些看字迹飘逸如云彩纷呈,再凑近,字间仿佛有不息川流,给人华贵而变幻莫测之感。
郦家的仆人都绫罗裹身,穿金戴银,几艘轻便小舟雕花垂锦,泊在江畔,里头飘出缕缕馥郁温雅的香气。
立在船头的青年身着紫绫两裆衫,下笼纱裙,头戴插着貂毛的黑色笼冠,面目姣好若女子。
他一步迈下长滩,张凤峙见他,走上去叫了声“表哥。”
紫衫郎见到他如释重负,上上下下看,长出一口气:“你没事就好,祖君急坏了,快随我回去,再见不到你,他要把淮水都挖竭了。”
他看向温狸,微蹙眉,像有话未尽,但不欲与倡优之辈多置一言,只当她和老艄公和滩涂上泥沙般,一眼瞥过,回身便上了船。
温狸才发现自己为酬谢张凤峙劈薪,为他缝补了外袍之举实属多余,因有奴仆捧着备好的换用衣物,毕恭毕敬地迎他上舟。
张凤峙命仆役取来一匣白金,酬谢老艄公救命之恩,他不让老翁打开,缓缓说:“老先生,我叫我府上人陪着你,隔半月再从中取出一块,缓置屋舍田地,不要露财,招来祸患。”
老翁未曾见过这等阵仗,有官人上洲便开始发抖,此时弯腰低头,抱着那匣缩成一团,只是点头。
他待要再同温狸说什么,那边船上郦家公子已不耐烦催促:“子渊,还不上船?祖君等你一夜了。”
他便只吩咐了下人分一只船,送她回去。
温狸见张凤峙不欲怪罪,才放下心,但转眼看着他拾衣上船,须臾之间繁丽舟帘落下,仿佛风吹流云,将他背影藏到遐远天上去,不知何时才能再有机会近他之身,又感到惆怅。
江风浩荡,鼓起风帆,东流的淮水像一条白练,船队溯流而上,其中一叶之舟在靠近青溪时分道,留下一条淡淡水痕,远行向大雾深处。
张凤峙更衣后,拿起缝补过的外袍,听到“啷当”一声,玉佩从衣中落出,滚到了地上。
……
秣陵四面都有水,北方引江潮,南面是淮水,淮水在西南与长江交汇,向东通过青溪与江水勾连。四面水上有二十四航,终年雪浪激飞,帆影错落。
正门在南,穿过朱雀航入公车门,再行七里,便是太极宫南面的大司马门。从公车门到太极宫之间的七里,就是御道。
御道贯城而过,最宽处可以并行九车,道旁分布着衙署、寺庙,一径的高梁云栋、宝塔金刹。
与墙外居民贵南畏北不同,城内依旧讲究中原正统,皇居朝北向南。公卿高门都择城北而居,其中最贵的一片,被称作“东御道北”。
而居住此处最显赫的家族,莫过于高阳郦氏。
说起高阳郦氏,街头巷尾有两句俗语,一则“千年瓦上卷玉霜,百年阶里扫金屑”,以称其门楣无可匹敌的贵重;二则“郦家郎、郦家娘,草堂映玉堂”,表其家族子弟多玉树蒹葭、面容姣好,也暗讽其乃钻营弄权的外戚之族。
但勿论怎么讥讽,论起“贵”,整个秣陵城,郦家称二,无人敢称一。
今岁黄龙五年,距神州陷落、重器南移已逾三十五年。
本朝元帝继位之前,封号“高阳王”,高阳,也是郦氏的郡望。
这桩渊源,成了近代郦家发迹的滥觞。
自从元帝继承中原正统,郦氏也随之扶摇而上,历经三朝,郦家家主郦信已经古稀之年,始终在三公位置上,主过政也让过权,当过丞相,也当过太尉,如今位居司徒。
此刻,这个历经三朝不倒,形容和稳敦重的老人,正颤着花白胡须,袖口直抖,指着跪在堂下的外孙破口大骂。
“竖子坏我大事!你祖父没出息,老兵而已,你父也是,都是天水匹夫!我真悔将我家五娘许配给你父,生出你这么个孽子,这一身莽气难修难剪,教养你这么些年,也没能把你教成个君子。”
张凤峙跪得笔挺,仰着头道:“外翁说我便是,别指冢中骂,先人为大,君子也不言逝者是非。”
郦信气得满面红涨:“你还敢顶嘴!”
举起手中根老檀虬杖,向他肩头后背狠砸,那木硬沉,击在骨上砰砰直响,声彻满堂,听着极是骇人。
跪在堂外仆人吓得不敢吭声,有人欲偷偷溜走,去找张凤峙母亲求助,却被眼亮耳敏的郦信喝止住。
“别叫五娘来,她来,也要跪在地上受我的杖。”
老头发泄了一通,倒自己喘个不住,扶杖坐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