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二年暮春的长安,清平治世,李家天下。
曲江的雾,南山的风挟着潮气悄无声息潜入太兴宫,长秋殿中连幅的鲛绡似瀑布自高悬梁架倾泻而下,绵延无尽深处。却寒帘后微微晕出宫灯的暖黄,若远山重叠,流云隐月。
鎏金莲花缠枝熏炉中燃着沉水,腾起蓬蓬的细烟,明明灭灭。七宝帐中阿素倚着鹧鸪枕做了个甜甜的梦,又回到自己六岁那年。
那时的夏日虽未有如今这般的嚣热,但左右也躁得无边,漫漫朝光在太兴宫浩渺的太液池中一卷,便氤起一层暑气。鲜碧欲滴的莲叶绵延到天际,斗折的水榭回廊下的那簇艳莲被身姿轻盈的宫人悄悄折了一枝,露脆生生的断茎来,细小孔隙牵着细丝,仿佛还缀连临风亭藻井下八曲水晶盘里团团的莲蓬。
纤手剥开饱满的子房,水葱般的指比新鲜的莲蓬还嫩上一分,泛着粉的指尖拈起一粒籽剖开掐去莲心,那莹白莲子便送到了她嘴边。
阿素迫不及待咬上美人的指尖,鼓着腮咽下了那还带着水汽芬芳的白玉子,片刻后嘟着唇含糊不清道:“苦……”
数位宫人环侍在一旁,她的傅母蔡夫人将拱在茵褥里的她抱进怀里,嗔笑道:“那下次还嚷不嚷着要食莲子?”
阿素窝在她丰腴的怀里,揪着她臂上的金钏,眨着乌亮的眼睛道:“阿嬷,我想吃酥酪。”
她虽然只有六岁,却生得粉妆玉琢,说话的时候眼睛里着藏着雾气,睫毛扇子似的忽闪,酒窝甜甜一现,蔡夫人简直拿她无法。她原本也是官家女子,因族罪入掖庭,发长公主府为奴婢。在闺中时便有才名,蒙赦,诏为女傅。自己未曾生育,便将从小带大的阿素视为亲女,疼爱万分,只是小县主挑食得很,这边莲子的公案还未断,那边又起了凉食的风波,这么想着,微微发起愁来。
那酥酪是用发酵的羊乳混了冰屑堆成,上面再浇上鲜果酿的蜜汁,夏日炎炎,想一想就令人垂涎欲滴。岸边嘉木成荫,蝉声阵阵,怀里的人本来就馋猫似的,这暑气一蒸,倒也无怪她爱吃
像是知道自己的傅母会妥协一般,阿素埋在她怀里,扭着身子小声补充道:“要樱桃的。”
仲夏之月,天子羞以含桃,先荐寝庙。蔡夫人怜爱地捏了捏她的小脸,不过才这般年纪,倒已知时令了,只是她想了想觉得不能万事都由着她的性子,便狠下心道:“这般贪食,又像上次那般肚痛,哭得哼哼唧唧,看谁哄你去。”
阿素偷偷瞄望了蔡夫人一眼,见她神情严肃,知道这次是真吃不到酥酪了。她委委屈屈嘟着嘴,对面的美人倒是笑了,她生的极美,这一笑便是云销雨霁,年幼的阿素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她。
美人将她从蔡夫人手中接到自己怀里,垂眸望着她笑道:“不让吃便不吃了,阿姊抱你去凉殿睡一会好不好。”
蔡夫人犹豫着要不要松手,阿素已经一头扎进了美人怀里,趴在她肩上,望见傅母兀自不放心的神色,细声细气道:“阿嬷累了,有阿姊陪我便好。”
那凉殿矗立在对岸,是拂菻国的匠人造的,精巧奇丽,有庞大的水轮将清澈的池水一节节引到攒尖顶,四面激流倾泻而下,成帘飞洒,凉而不寒,是绝佳的避暑之处。
阿素向来喜凉,午后热燥,若不在凉殿里便睡不安稳。蔡夫人年纪大了,凉气入体便觉得肩膀酸痛,便只能让宫人陪她睡。往常倒也没什么不妥,只是此时望着怀抱阿素那位明艳不可方物的虢国夫人,她却忽然有些迟疑。
这女子原是淑妃长姊之女,父亲罪死,随母入宫,不多久母亲也故去,幸有姨母疼爱,越大出落得越娇艳,双十年纪不曾指婚什么人家,却被陛下封为国夫人,禁宫之中便隐约有些流言传出来。
蔡夫人并不情愿将阿素交给她,只是却拦不住阿素喜爱她。只因在阿素看来这位阿姊不仅生得美,身上也香香的。况且她自己是陛下的甥女,而阿姊是淑妃的甥女,虽然年龄差了些许,但在宫里都是客居,常凑到一处去,倒成了忘年之交。或者说,是她时常缠着人家陪伴自己。
就在这犹豫的片刻,棠蕊已抱着阿素走下临风亭登船,蔡夫人反应过来时那小舟已经驶向了对岸,有四五个宫婢侍立在一旁,蔡夫人攥着帔子在岸边望了一会,远远望见她们下了船果真走入凉殿,便笑自己大约过于多心了,想到还有那几个婢子照应,断不会有什么妨碍,也就放下心来。
四肢摊开趴在美人榻上,阿素睡得极熟,这凉殿前后不过几丈,四面皆空,几根廊柱撑起翘角的飞檐,四面皆是薄薄的水幕,将热浪阻在外面,也将水面上茫茫无际的景物掩得模模糊糊。扎扎的水车声混着湿润的水汽漫在四周,隐约还有沁人的草木气息,惬意舒适得很。
金乌略略偏西的时候阿素方醒,推开身上盖着的锦丝薄衾,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发觉身边竟一个人都没有,不仅阿姊不在,连那几个宫婢也不到何处去了。
她小小地唤了一声,却没有人应,茫茫天地间只余哗哗的流水声。第一次一人独处,阿素抱着水晶枕,忽然就害怕起来。身下的玉簟原本被她捂热了一片,此时也渐渐凉了下去,她努力推开榻上六折的髹漆仕女屏,从窄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