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行并不知道,在向小南的眼中,爱哭又胆小的顾小北此时正坐在床尾,两条肉肉的小短腿悬空晃荡,自顾自玩得乐呵。
病房里只剩下点滴顺着输液管滴落的声音,高烧过后无力席卷了全身,向小南昏昏欲睡,迷迷糊糊中瞧见顾小北跳下病床,好奇地望向高高挂起的盐水,朝着输液管伸出手,轻轻一掐。
“别碰……”
话一出口,向小南才猛然意识到眼前的顾小北不过是她的幻觉。
更糟糕的是,另一边的顾景行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眼珠子扫视一圈,不确定道:“小南?”
恰好此时有人推门而入。
一路从晋城赶来的贺润齐风尘仆仆,他已经知道了向小南拒绝由他进行心理治疗的事情,却还是坚持要来这一趟。
“恕我直言,向小姐,给你配药的医生并不了解你的情况。”贺润齐省去了所有寒暄,从随身的包里掏出厚厚的病案本,开门见山道,“实际情况远比他以为的要严重,贸然换药不仅会让你幻视幻听,甚至还会模糊你的认知。”
向小南恍若未闻,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细条的阴影,像是浅浅描绘在眼下的诡异纹身。
“向小姐,我并非危言耸听,相比于在你眼中的我们,相比于空荡又古怪的白骨,出现在幻觉中的人或许会让你更感觉亲近。他们同你一样生着血肉,会哭会笑,会与你对话。你以为你清楚地知道他们是你的幻觉,但逐渐的,他们的存在会越来越难以忽视,你会动摇,会模糊真实和虚幻的认知,甚至会沉迷作为同类的他们的陪伴。”
向小南又看了床沿边上天真稚气的顾小北一眼,终于抬起头,看向眼前陌生的骷髅架子,慢吞吞问道:“你是?”
“贺润齐。”贺润齐轻咳两声掩下尴尬,翻出名片道,“我是Friedrich教授的学生,你的新任心理医生。”
向小南没接名片,垂下眼恹恹道:“我已经看过心理医生了。”
“那个给你配了这些药的医生吗?你知不知道就是那些药让你生了幻觉?”
在来的路上,贺润齐已经通过顾总的那位秘书知晓了目前的状况,让他心惊的是,即使那位不知内情的门诊医生用了重药,短短几天时间,向小南的情况也不至于如大坝决堤,崩溃到如此严重的地步。
可此刻眼前的人脸上却带着仿佛事不关己的漠然,冷静又平淡道:“我知道,幻视幻听幻觉,用药后的可能会产生的副作用,胡医生都提前说了,是我自己决定要吃药的。”
像是怕拒绝的不够明确,向小南又补了一句:“胡医生很好,我已经同他约好了下一次看诊的时间。”
贺润齐果然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他好不容易学成归国,提前设想过无数治疗过程中会遇到的困难问题,但饶是他思虑的再周到,也万没想到横在自己面前最大的问题,会是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门诊医生,提前抢了自己的病人。
贺润齐忍不住转头去看自己真正的雇主。
顾景行此时刚灌好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热水袋,包了一块厚实的软毛巾,垫到向小南因为输液而变得冰凉的手心下,冷不防开口道:“看了这么多年心理医生,反倒弄得你又发烧又生幻觉的,先不看了吧。”
听到这话的贺润齐心里“咯噔”一下,这位向小姐不配合尚在预料之内,可家属比病人先崩了心态算怎么回事啊!
“小南,等烧退了,我们就回家好不好?”顾景行声音又低又沉,像是一股热风轻轻扫过耳畔,“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药我们不吃了,心理医生也不看了,就我们两个,回家好不好?”
向小南一愣,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他继续道:“我知道很辛苦,但只要再坚持半年,不,三个月,只要再三个月,我保证,不用再通过幻觉,你就能看到周围所有鲜活的人。那些白骨再也不会成为你的困扰,小南你相信我好不好,只要再等三个月。”
三个月的时间,并不漫长。
但向小南看着床边的顾小北,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顾景行,真正困扰我的,并不是我看见这些的白骨,而是被覆盖、被虚构、被扭曲的记忆。”她说,“我要知道,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我要知道顾小北是谁。”
可这却是顾景行不惜用尽一切手段也要隐瞒阻止的事。
所以向小南才要搬出去,她需要一个不被打扰的环境,在幻觉和现实中,慢慢理清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可是为什么。
顾景行不明白的是,顾小北到底为什么突然要对过去的记忆追根究底。
人的大脑何其精细,当年催眠的手段自然也不可能毫无漏洞,这些年来,向小南并非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记忆,可一方面她并不是一个好奇心多重的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相信顾景行的隐瞒是为了自己好,因此从没有起过深究过去的念头。
磕磕绊绊,但也算平平安安过了这么多年,可为什么偏偏,偏偏在这个时候,突然贸然换药、不惜深陷幻觉也要撕开平静的假象。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见到了顾小北的骸骨吗?
“顾小北的骸骨,确实是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