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烛将糊好的稀泥,刮在灶的内膛,填补裂纹,朱翎栩也在一旁铲泥运输,不出一会,灶补好了,但两人手上、脸上既有黑灰,又有泥渍。
映在眼中皆是彼此脏兮兮的模样,不自觉地就相互笑着出声。融进秋日暖阳的午后,徒添寸寸无忧安乐,以至于时光就是在这样的祥和中悄然溜走,两人忘却尊卑,忘却平静下的暗潮汹涌。可这股暗流总有一天会聚逐成洪波涌上明面,那时两人亦无法不得不面对被他人掌握的命运,推波助澜跌进更深的幽暗海底,挣扎沉浮。亦如此时的不速之客,居高临下地施舍着影响、甚至逆转人生的尘埃堆积。
红色锦缎裁制成的曳撒,上面满是用金银丝线勾勒成的麒麟祥纹,足下的黑色长靴不染纤尘,更别提来人那倨傲上天的神情,他的出现与整座枯败褪色的南台格格不入,他正坐于正殿花厅的上方,皱着眉头看着满身泥污的玉烛和朱翎栩。
满是嫌弃与鄙薄。
他身旁的长随喝了一声玉烛,“胆大包天的贱蹄子,平日里就是这般照料小殿下的吗?看看成什么样了!还敢这般模样出来见天使,接圣喻。非得好好教训不可。”
那人说着,身后另有更低级的内宦走近玉烛,逼她跪下,抬起手准备扇玉烛巴掌。
“郑秉笔!”朱翎栩叫了上方坐着的人一声,掀袍下跪,“郑秉笔,今日前来,可是陛下下了什么圣喻。”
郑泓示意那几名打算施予刑罚的内宦退去,站起身来淡淡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两人,如蝼蚁般卑微又弱小,恭敬又惧怕,无不满意,才缓缓开口道:“朱翎栩接旨。”
“罪臣朱翎栩,扣首圣躬,伏惟圣安,愿陛下万岁万万岁。”他将瘦削的身躯挺直,竭尽全力行出最为板正的叩首大礼,用以表达对他那位陌生叔父完完全全的臣服。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以眇身,获承丕业,虔恭惕厉,八载於兹。宵衣旰食,业业兢兢,恭守睿图,励精理道。长居紫宸,仍素缅昔时棠棣。然河漘葛藟去之寥里,沚坻留其麟趾。朕久念骨血亲缘,而今倏感子侄翎栩龆龀英慧,宜登学,恰逢璋瓦诸子进学,特许其共习书之,兹以覃恩,望尔昭昭感德,明效休嘉。”
“郑秉笔,陛下这是何意?罪臣……不太明白。”
一个从出生便一直被囚禁在南台罪人,当然听不懂这文绉绉的敕令,郑泓鄙薄更甚,但仍愿施舍给他解释,“陛下仁心明德,见殿下到了读书开蒙的年纪,让殿下七日后跟着皇子们一起去文华殿读书。”
朱翎栩微愣,不过很快又回过神来。
“罪臣,谢陛下恩典。”他再次叩首三拜,结束后才将双手举过头顶,接住那卷明黄色的丝绢。
郑泓一群人也不愿在这个破烂院子里与两只蝼蚁多待,传达完圣意就直接离开了。
等过了好久好久,玉烛笃定郑泓一群人,彻底走远后,才将匍匐在地的腰直起,她轻拍胸口,即是安抚自己也是庆贺劫后余生。
果然权势是这世间最好的东西。若有一天她也能有这样滔天的权势就好了。
前方的人,也一直还跪着,那卷明黄色的圣旨被他随意地扔在一旁。
半晌,他才开口说话,“阿姊,祝贺我吧!我可以走出南台,进学读书了。”
这本是个令人高兴的消息,可他说出口,无悲无喜,乃至于夹杂着大量捉摸不定的惴惴不安。其实他一直都明白——于他而言被那些遥远的人所忆起,实在是算不上好事一件,他最好的结局是一个人守着一隅天地,静看闲庭花落,卧听夜阑风雨。安安静静地被人遗忘在角落,直至死亡。
“你在怕什么?”玉烛能看见那抹胆小灵魂深处的不安,她大概知道他的处境,她更知道他无法抗拒,她和他的命运其实无甚区别,从来都由不得自己做主,被动地裹挟着前行,飘到哪算哪。
朱翎栩扑向她怀中,将头深深地埋在她膝上,硕大的泪珠从眼眶滚滚而出,不住地摇头,“我也不知道在害怕什么,但就是害怕。”
这个世界其实同原始丛林无太大差别,有猛兽噬食着弱小者的骨血,蛰伏暗处的蠢蠢欲动者在伺机寻求来个一网打尽,一直徘徊在身边的鬣狗也期盼着分一杯羹,自然一个怯懦无能的弱者是如何也不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中突出重围,只能被分食殆尽。
而弱者也恰恰是她所讨厌的。
具体一点便是——她讨厌他的泪水,讨厌他的怯懦,讨厌他的无能为力,讨厌他一切软弱的地方。于是她嫌恶地将他推开,没好气地说了句,“那你就在这里害怕吧!”
说完,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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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如花簇舞蝶,恍然便匆匆飞过,教人无法捕捉。
而七日之期已至,那日午后的哭诉也宛如酩酊大梦,被忘却得干干净净。
他依旧得去。清晨,早早地便穿戴好,站于檐下。
玉烛知他是等她,赶紧梳洗好,跟随着他暂时走出这口枯井,重临浮华世间。
这是兴庆八年的十月,暾晴如常,没等来秋寒霜霏,却等来了皇长子朱翎柽正式被册立为太子。
那场册封典礼声势浩大,除去该有繁琐仪式外,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