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驾马驶于光武大街上,簌簌冷风灌入朱红的衣领,迎面扑来的冷雨沾湿了微垂的眼睫,她抬眼看向望不到尽头的长街,隐在光影下的眼睛却没有焦点。
脑子里有纷乱的思绪不断涌上,挤得她头痛欲裂。
她知道方才遇到的是谁。那个人的声音她绝对不会认错。
前一刻极力维持的平静与体面终于分崩离析,她在街尾猛地勒停了马,略微急促地喘着气,掩饰不住失态。
她翻身下马,这匹暴躁劣性的红鬃烈马已同她熟稔,不耐烦地来回踏着青石板,鼻孔呼出微白的热气,一双深褐色的眼睛闪着金石般的利光,似通人性地睨着她。
一人一马相视无言。苏绾率先移开目光,将它拴在岸边的柳树上,树枝上悬挂照明的琉璃灯,她借着灯盏散发的柔和光芒走到河岸边上。
她侧身蹲下,低头看着水面上模糊扭曲的倒影。
往日在沥城时,家中贫困没有铜镜,她也常常对着水面打理头发。那时总爱在鬓边别一朵清丽的花骨朵儿。
如今只能瞧见一片流动的赤红,满头金翠,刺目胜过水光。
一点儿不像,苏绾的心中咚的一沉,一直挺直的背脊终于慢慢弯下来,这副样子,先生认出她了吗?
她一眼不错地盯着,忽然抬手拔下几个金钗子,只留下一些珠玉簪子和两朵小小的山茶花。
她扭头看向东城的方向,澋水两岸的吊楼鳞次栉比,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倒映着春灯流火,夜里尚有酒客对月独酌,歌女临江唱曲。歌声中掺杂着明显的崇州口音,此刻听着确实有如国殇的悲凉。前朝都城建在崇州,景阳如今的繁盛便是前朝的荣光,即使覆灭多年,仍有人对那个饱经沧桑的王朝念念不忘。
苏绾自然是听不懂,她只是盯着那片泛着微光的水面,觉得这水似乎很平静,仔细一看又像是有暗流涌动,像极了某一双眼睛。
这个想法恍若一记惊雷,震得她猛地站起,扭身便走。
缃桃回到起云居时夜将深,她提着一包春糕正要踏入门,却听见由远及近的嗒嗒声,她顿步看去,长街尽头有人于黑暗深处牵马走来,灯光模糊看不清面容。
缃桃敏锐地直觉对方目的在此,于是立身等候着。
不多时那人果然停在她面前,一身朱红色金边骑装,袖子稍宽,夜风将轻薄的袖角吹起,露出白皙细腻的手肘。
她将鬓角被风吹乱的碎发别到耳后,在阶下仰起头,是个很清丽的小姑娘,黛眉微颦,眼睛透亮,眉间一点鲜亮的朱砂,如同浸水而出的红宝石。
“请问……这里的主人在吗?”
缃桃新来不久,没看出来此人身份,看这装扮估计是个普通的富家小姐,便问道:“自然在的,只是你可有拜帖?我家主人不见私客。”
那人静默片刻,后退一步,声音低下去:“竟然如此,叨扰了。”说罢转身牵着马离去。
缃桃暗忖:这人好生奇怪,来的时候犹犹豫豫,走时却干脆利落,像是有人在后头赶她似的。
她收回目光,却瞥见那人方才站着的地方落了一团白色的东西,上前捡起一看,原来是一朵开得正好的白山茶,带着一个颤颤巍巍的小花苞,门前的石板每日都有仆人打扫,故而这花并没有粘上泥土,依旧是洁白如玉雕。
她回想了下,依稀记得刚刚那小姑娘发髻上簪了几朵山茶。
缃桃这人极其爱花,便用帕子擦净了花瓣上的水珠,将其收入衣袖中。
回到主屋,她便在外间候着。上次公子赐了她剑,还将她提做二等侍女,自此以后就不用总是待在后院打杂了。
青芜将泡好的茶汤端来,她便上前接过托盘:“你忙活了半天也累了,还是我端进去吧。”
青芜自然不愿,暗暗使力欲抢过来,没想到这托盘纹丝不动,最后只得让给她。
缃桃这人浮躁倨傲,内家功夫造诣却不低,或许这也是公子收留她的缘由。她们这些人虽不说精通各类本领,却也各有所长,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无用之人。
缃桃低着头走入内间时,应離忧正靠在圈椅里,垂着眸翻看着手中的册子,衣衫轻薄而整齐,外搭一件碧青色外衣,姿态闲散。
他不发话,屋里便静悄悄的,苑秋垂着手立在旁边,没有人敢发出任何声响。
缃桃心中莫名发紧,轻手轻脚地将茶碗搁在他手边的桌上,正要退下,袖口却簌地落下一团白影。
她暗自大惊,想要捡回却已经来不及,应離忧显然已察觉到,漆黑的一双眼睛望过来。
缃桃蓦地跪下,匍匐在地:“公子恕罪。”
应離忧的目光落在那一枝白山茶上,神情倒没有什么波动,只是道:“这园中似乎不曾栽过山茶。”
“回公子,”缃桃心思一转,从善如流地答道:“奴今日路过花市,正巧碰见一老妪售卖这白山茶,心中很是喜欢,便买了一枝放在袖中。”
“叫什么名字?”
缃桃心中一喜,忙答道:“奴婢缃桃,缃桃红浅柳褪黄中的那两个字。”
应離忧的眼中流露出意外,他合上手中的册子,随意搁置在桌上,竟是极轻地笑了:“我记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