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从本心来说,晴玉并没有那么想见贾政,只因有些时候“假正”比真小人更难伺候些。奈何贾政在贾家的位置太过重要,上能哄好老太太,顶着一个古板的名头压住圆滑的贾赦,生生把荣禧堂都抢来住了;下能震慑王夫人,成为荣国府中唯一一位教训贾宝玉的人。他对林氏姐妹的态度实在是不能不琢磨清楚。
要说贾政纯粹是因为“不喜俗务”而不见她们,那也罢了。可偏偏前些时日薛家进府时他是在的,更主动把梨香院划出来给了宝钗薛蟠等人居住——要知道那可是荣公暮年养静之所,意义非凡。全家大约也只有贾政与贾母能做这个主,当家人贾赦要是能捞到这片好地方,大约也能打出个效仿先祖的孝顺名头,不至于窝在花园隔断里受气。
对薛家积极,对她们却不积极,那总得有个缘由吧。论起亲戚,自然是她们俩更近;说起出身,林如海探花出身,岂不比商户之家更衬贾政“惟有读书高”的格调?
晴玉百思不得其解,却也知道光靠想是猜不透贾家人的。好在荣国府中,有的是可以帮忙试探的人,更有便于试探的方法,比如赵姨娘。
先前见贾赦时,她便将给贾琏等大房男性亲眷的礼物一并交付,并为有头有脸的姨娘封了薄礼。到了王夫人这里,既然贾政不见,也同样把贾宝玉、贾环、贾兰及赵姨娘等的东西奉上。
无非是男子笔墨纸砚一套并名家字帖一幅,姨娘金镯一只并衣料一匹。入不得王夫人的眼,却足够叫赵姨娘夸耀许久了——至少见着贾政的时候必是要说嘴的。事后不拘贾政是依旧装聋作哑,还是抽时间来慰问她们姐俩一次,都算是有个明确的态度。
不过那也是之后的事。现搁在晴玉黛玉眼前的还不是这些,而是一位打开了话匣子的王夫人。
不知道是不是送礼物给宝玉戳中了她哪个敏感的点,又或者一下子冒出两位可能被老太太看上的孙媳妇,王夫人这会倒比适才初见时更热络些:“难为你们,小小年纪做起事来竟无一处不周全。只是可惜了这笔墨纸砚。你们不晓得,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们看见便知。他最是厌恶读书上学,恐要说出些什么话来。你们只休睬他,这些姊妹也都不敢沾惹他的。”
晴玉心说你也知道姐妹们是“不敢”啊,都是一家骨肉,说出“不敢”二字难道很骄傲吗?究竟是为什么“不敢沾染”,又为什么不得不沾染,你和老太太心里没数吗?
可惜母亲骂孩子时,她骂可以,别人附和就不行。哪怕是实话也不能说出来,只好虚与委蛇地拣好听的捧着:“可是衔玉所生的那位兄弟?舅母过谦了,这天生宝玉自是有大造化,且有二舅舅和舅母教养,将来自然文采斐然,必当蟾宫折桂的。”
“衔玉而生”自来是老太太和王夫人心中的骄傲,也是贾宝玉受宠最初的来源。因此哪怕“折桂”这话再不靠谱,王夫人也听得熨帖。只是熨帖一下后又迅速反应过来:她的目的是叫这两人远离宝玉,若是她们也认同宝玉未来不凡,认真打算贴上来可怎么好?
在封建社会,女子嫁人简直就是一次大冒险,能嫁进亲戚家里好歹落个“知根知底”,因此王夫人有此猜想不算奇怪。至于她为什么从一开始就不乐意让外甥女做儿媳,后世多有猜测:有人说是王夫人跟贾敏有过节,有人说这是她和贾母之间的斗法,又或是她打从审美观和价值观上就看不惯黛玉的娇美和才情……凡此种种,都有可能。
只是晴玉和黛玉全无此念,故而不必深究——纵然贾宝玉是难得的歹竹出好笋,她们也不想非在歹竹里挑。眼看王夫人隐隐得意后又收敛神色,想开口再贬低几句宝玉,晴玉及时转了话锋:“至于眼下年少玩闹,舅母更是不必挂心。男女七岁不同席,莫说是我,便是黛儿也近十岁了,此来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别院另室的,岂得去沾惹之理!”
王夫人又笑:“你不知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
晴玉心说你这就不厚道了。没本事叫贾母按规矩办事,倒有本事逼着小姑娘答应远离宝玉。还有什么叫姐妹们多说话就“生出多少事来”,合着这因果关系里,姐妹们也要承担生事的责任了?
是以晴玉也不做承诺,笑眯眯地把皮球又丢给了贾母:“同族兄妹一处娇养自然无碍,我和黛儿远道而来,老祖宗总会安置我们的。”
王夫人一噎:能说她就是怕贾母安置吗?
此前老太太便有把两姐妹安置在碧纱橱住着的想法,宝玉又日日在跟前,这简直就是同起同卧,不生情才有鬼了!晴玉早熟稳重、心有城府,黛玉灵气逼人、真诚细腻,不拘哪个都必然能吸引宝玉,可不拘哪个都不合适!“有城府”和“有灵气”在王夫人这里绝不是夸人的词,至少不是夸非王家亲戚以外女子的词汇。
但她能反驳吗?私下贬低宝玉、叮嘱外甥女,这已然是犯了老祖宗忌讳。若再说什么老祖宗安置不好,简直是把“不孝”两个大字刻头上,等着人抓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