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时,正迎上一张俏生生、喜盈盈的脸庞——他满头雾水,忍不住多看了茹茹几眼。
“王司马。”檀道一不远不近地站住了,招呼了王玄鹤一声。
他冷淡的声音打消了王玄鹤的满腔绮念。王玄鹤微微一僵,表情登时有些不自然了——他这趟进京,明知命运未卜,在樊登等人府上也接连吃了闭门羹,四夷馆的使节们看他,仿佛在看一个半死人。王玄鹤忍不住愤懑,勉强对檀道一笑着拱了拱手,“檀长史。”
王玄鹤是元竑的亲舅舅,年纪轻轻身居高位,掌握江南大半兵马,却终年的脸色灰暗,身形伛偻——当初薛纨那当胸一剑,给他留下了顽疾,嗓门高了,都忍不住要抚一抚胸口。“这里……”王玄鹤目光在别院盘旋,地脚虽然隐蔽,却精巧雅致,可见檀道一在洛阳官运亨通,王玄鹤把想要套近乎的那颗心歇了,对檀道一客客气气、又不失感激道:“多谢长史接见。”
“王司马请坐,”檀道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胸前的剑伤还没好?”
“好不了了!”王玄鹤苦笑,“我现在废人一个,虽然挂着个司马的头衔,但上不得马,挽不得弓,就来洛阳这一趟,途中先去了半条命。”
檀道一听着王玄鹤诉苦,表情缓和了些,“等天气好些,陛下大概就会召你觐见了。”
王玄鹤捏紧了酒杯,“陛下这趟召我进京,不知道……”
檀道一安慰他,“静观其变就是了。”
这不是劝他伸长脖子等着被砍?王玄鹤微微拧了拧眉,目光在室内逡巡——茹茹手捧银瓶,一双清凌凌的双眼好奇地端详着他。王玄鹤思忖片刻,回过味来,笑道:“这位娘子,有点眼熟呢。”
茹茹笑着插话,“贵客见过奴吗?”
王玄鹤摇头,不等他开口,檀道一对茹茹道:“你下去吧。”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茹茹轻咬了下嘴唇,放下银瓶退了出去。王玄鹤讪讪一笑,堂上只剩两人对坐无言,更显世态炎凉,王玄鹤轻叹一声,放下耳杯道:“道一,我今天来,带了样东西给你。”
“哦?”檀道一露出果然如此的微笑,“是什么?”
王玄鹤轻轻击掌,在廊下看雪的僮奴走上堂来,将托盘送到檀道一面前,檀道一轻轻掀开青绢,见托盘上并非什么奇珍异宝,而是一柄半旧不新的玉角弓,手指一拨,弓弦发出嗡嗡的龙吟。
王玄鹤观察着他的表情,叹道:“这也是你的旧物了。当初国主被囚禁在寺里,是你教国主揽弓射箭,临行前把它赠给了国主——你来洛阳后,国主常常睹物思人,在我临行时,特地命我将这柄弓带来,也好物归原主。国主说……”王玄鹤说到沉重处,忍不住低低咳了几声,“待到来人若是你率兵再进建康,国主念着当初你待他的恩情,宁愿死在你的弓弦之下,绝不抵抗。”
他这番泣血之词,料想檀道一要黯然神伤,谁知檀道一反倒一笑,只摩挲了几下弓柄,便将青绢重新盖了上去,“多谢国主盛情——不过我小小一个长史,恐怕这玉角弓在我身边也只能蒙尘了。”
王玄鹤愕然,“道一,陛下对你情深义重……”
“陛下?”檀道一失笑,“你说的是哪个陛下?”
王玄鹤自知口误,骇了一跳,忙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绷着脸道:“看长史忙得很,是在下冒失了。”他蹭的起身,憋不住又愤然回首,“我临行前,还特地去你父母陵墓上拜祭过,江南和暖,虽然冬日萧瑟,墓前的松柏却郁郁葱葱——道一,你这辈子,是不打算回去祭拜你的父母了吧?”
檀道一淡淡地,“这个不劳你挂心了。”
两人不欢而散,檀道一也没有起身相送,只坐在堂上,望着王玄鹤在夜色里渐渐消融的身影。秦淮河画舫里放浪形骸的王玄鹤,护军府耀武扬威的王玄鹤……檀道一“呵”地轻笑了一声。
他在思绪中良久的沉默,忽然一声轻笑,有点讽刺,又有点黯然,茹茹双手轻如落羽般攀在他肩膀上,见檀道一还在沉思,她索性依偎了上去,柔声道:“檀郎还在为这个姓王的生气吗?”
“我跟他有什么好生气的?”檀道一摇头——朱雀桥上独自徘徊的元翼,萧瑟夕阳下率兵北上的檀济——那些飘忽如烟的身影,倏的自眼前消失了。茹茹往他微蹙的眉心抚了抚,檀道一握住她的手,定睛端详了她半晌。
他的目光从来没有这样,带点探究似的,专注而深刻。茹茹惴惴地,“天黑了,你还回去吗?”
檀道一摇头,用手揉着额角,“我有点累。”
元日之后,皇帝召见王玄鹤,倒也没有说什么严厉的话,只留他在洛阳再安心待一阵,看一看洛阳的风景。王玄鹤无奈之余,只能满口谢恩,又请旨要去邙山拜祭吴王,皇帝准了,命长史檀道一随王玄鹤往邙山一行。
檀道一换过素服,捧了圣旨,在寿阳公府堂上等着——王玄鹤进府,和愗华相见后,舅甥两个免不了一番泣涕,在此刻的寿阳公府,大概还有愗华真心眷念着她那个残暴无能的父亲——这个寿阳公府长史,还是早早卸任的好。檀道一漫不经心地琢磨着。
“檀阿兄,”阿松在廊下受王玄鹤拜见,随口敷衍了他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