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安十九回想那位阁臣的死状时,既为安乾的狠辣感到恶寒,也为文臣风骨感到恐惧。
这一生,既入了阉门,注定死不足惜。
后面的事应该不难想象了,他那位干爹的下场。
这是梁佩秋第一次听安十九提起他的私事,有些隐秘,也有些心惊。她对朝堂的认知的确有限,在徐稚柳死之前,她的明月高山仍止步于年少时一腔热忱,不过伴随着这几年的锤炼,她已不再是昔日的她。
纵然那片皇城离她很遥远,纵然那里的权利斗争动辄生死,然而处在任何一个地方,人之性总是大同小异。
权利和自由,向来两难。
走过徐稚柳走过的路,淋过同样漫长的雨,尝过比苦和恨更深的愁,方才懂得十年饮冰难凉热血的可贵。
如果说,安乾是文官头上那片乌云的话,安十九便是他们这帮每日为了生存头破血流的老百姓头上的乌云。她并不为安十九感到可怜可悲,走到这一步,皆是各人选择。
“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你不高兴吗?”安十九倾身向前,再度捏住梁佩秋的下巴,这次他动作轻缓了许多,指腹薄茧摩挲在女人光滑肌肤上,带来沙沙触感。
“前朝也有个太监,极盛之期比我干爹有过之无不及。那人离开京城时仍有车马四十多辆,仆人数百,卫队上千。然而他甚至没能回到家乡,仅在数十里外就死了,死后尸体还被挖出来凌迟千刀。他一死,对食就被发配浣衣局乱棍打死,他的养子们也很快遭了报复,被处斩的被处斩,被发配的被发配,被抄家的被抄家。那一年年尾到第二年年中,朝廷痛骂阉党以及检举阉党的文书数倍不止,堪称数十年未有盛况。你可知那一年共计处理了多少阉党?“
安十九盯着她的眼睛,徐徐说出一个数,“二百六十多个,而今……万庆十四年死掉的阉人里,也会有我一席之地吧?”
梁佩秋一动不动,端由他凝睇着自己,把玩掌下尤物。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安十九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女人和男人的不同。
不过,这样的体会并不深刻,因他深知自己并不是一个正常男人。在许多人眼里,他甚至连男人都不算。
阴不阴阳不阳的鬼罢了。
“怎么不说话?我下场凄惨,你该喜不自胜才是。”
“我当然高兴,倘若真有那样一天,向你尸体凌迟千刀中的一刀也该有我一份。”
“呵,如此说来,我应该可以瞑目了。”他这么说着,话锋忽然一转,“不过,在那天来临之前,你还是先想想自己的处境吧。”
梁佩秋并不为惧,即便被他掌在手下,仍旧高高扬着头颅,没有流露半分被狎昵的逢迎。
安十九看她活像个不屈的圣人,连连发笑:“我知道你不怕死,也不怕受辱,可你是不是得意太早了?我若事败,孙旻逃不了失察之责,况我贪墨的家财都填进了万寿瓷和冬令瓷,他纵有千张嘴也说不清,如此一来,我们更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撇不开谁。有江西土皇帝作倚仗,就算没了司礼监大监,安十九还是可以活。”
他这番话可谓露骨,将身上最后一层聊以遮羞的布撕了个干净。先前以陶业监察会为由,向地方索要经费时,他能全身而退回来,梁佩秋就猜到孙旻不简单,两人之间或有勾结。
这么一来,她所料不差。
“怕了吗?”
安十九仍旧紧盯她的一举一动,不放过她任何一个眼神的微闪。
“我这副官身呢,是豁出脸面从干爹胯下求来的,要穿戴整齐守住这副架子,不得不靠民窑协作。有这个倚仗,我再如何也动不了你,所以你不是不怕死,而是笃定了我不敢让你死。孙旻就不一样了,你该不会以为堂堂布政使司,需要靠你才能守住饭碗吧?”
安十九松开手,又变作庙堂高高在上的权贵,“入夏之前,做一尊观音瓷,要独一无二,世间唯一。”
观音瓷梁佩秋是做过的,安十九也很清楚,“这不是你擅长的吗?要比你上回做的那一尊还要好,好千万倍才行。”
梁佩秋刚想拒绝,就听安十九道,“这是上面的意思,做不做随你。孙旻若要杀你,能找一千个理由,于我并无妨碍。倒是安庆窑,没了你,不知那位王大少爷还能经营多久。树倒猢狲散的情况你也是亲眼见过的,昔日徐稚柳,今日梁佩秋,有何区别呢?况且你不是早就在给湖田窑铺路了吗?”
梁佩秋悚然一惊。
安十九冷冷笑了。
“拿民窑做筏子,联手湖田窑在我眼皮子底下唱双簧,梁佩秋,我还没死,你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我人就在这里,任你屠宰,且看你有没有本事。”
他撂下这句话,转身过回廊,幽幽地,茂林深处传来一句吟唱,“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那是《霸王别姬》里的一段戏词。
梁佩秋离开时,冷汗浸透薄衫,带来阵阵寒意。
她满脑子都是安十九离去前那一句:说起来,那位新官好似很舍不得你死。哪怕为了他,你也得老老实实的,保住这条小命。否则世上的事瞬息千变,谁也不能保证明日谁生谁死,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