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姑姑带来了稿费汇款单。两张。
其实稿费可以直接银行转账的,但佳慧故意选择了汇款,还填了姑姑的地址。她想给姑姑制造一个扬眉吐气的机会。
自从她跟冯小河回来后,石桥河村多了些传闻。有说佳慧他们在大城市待不下去才回来的,也有说冯小河贪污公款被公司开除的……,这些风言风语,虽然没人当着他们的面讲,但背地里议论的人估计不会少。
这就是乡村啊。乡亲们有时是很亲切友好的,见了面会很热情地打招呼,菜地里吃不完的豇豆茄子会强塞给你……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完全没有恶意,——或者这也不能算恶意,只是久居乡间的大叔、孃孃和嫂子们无法理解他们的行为,而进行的无聊臆测罢了。
佳慧是不在乎,但她知道冯小河在乎,姑姑和奶奶更是在乎。她们私底下说起来会很生气,但当冯小河和佳慧的面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两位女性长辈,是想用这种方式保护他们,哪怕他们已经三十岁了,在她们眼里那也还是孩子呀。
在大樟树的浓荫下,奶奶、外婆依次传阅了那两张薄薄的纸片,欢喜的神情中略带肃穆。钱不多,两份稿费加起来才一千出头。但这可是稿费呀。这个年月还是纸媒的黄金时代,老百姓,尤其是乡村百姓对印在纸上的东西还有份天然的敬重。因此这区区一千来块钱,就不光是钱的事情了。
在了解了稿费汇款单的来龙去脉后,姑姑肉眼可见地膨胀了。“我们佳慧,写的文章全国人民都能看到!”她喜气洋洋地问:“是啥样的文章?……影评?影评是做啥的?哎呀不管啥文章,保管他们一辈子也写不出来!登到报纸上头的东西……哦不是报纸是杂志?能登到杂志上头的东西,那是一般人能写出来的吗?国家还给你发钱……哦哦,杂志社还给你发钱,我敢说全茏山镇挑不出来第二个人!”
佳慧被她夸得都有点心虚了,正想解释解释,奶奶又接着说:“这往后,我看还有哪个人敢说读书没有用!”
“对!”姑姑道:“不读书能写文章么?不读书能坐到屋里挣钱么?像他们倒好,读书读不进去,田也不好好种,只会窝在树下打麻将!”
对石桥南村打麻将的那拨人,她的鄙夷之情溢于言表。可见风言风语的主力军必定就在其中。佳慧见她说得那样痛快,忽然就不想解释了。——如果这件事能给乡村的孩子带来正面的影响,她也乐见其成。毕竟,她到现在也认为,对农村孩子来说,读书确实是件能够改变命运的事情。
哪怕是上辈子,她在城市的生活处处不顺,她也没有后悔过读书考学这个选择。如果没有考高中读大学,她恐怕一辈子都逃不开王宝山那一家子,也许会在很小的年纪就缀学、打工、结婚生子。遇到了性格不错的公婆和丈夫,就算是命好的了,她会跟别的女人一样,把孩子丢给公婆,自己和丈夫出门打工,闲时回村打打麻将就算是难得的娱乐;命不好的,也许在辛苦劳作后,还会遭遇家暴,在琐碎而密集的痛苦中度过一生。
哪怕一样是种田,那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生活。现在的她,过的其实是一种半农生活,除了种地,还有香菇厂,还有自己的一方精神小天地,有未来要为之努力的方向。虽然目前还没有显现出成效来,但至少她不会像别的乡村妇人那样空虚无聊。——他们中的很多人为什么会打麻将?不就是无聊吗?
因为这笔稿费,晚上他们吃了鱼。奶奶和大姑都觉得这是非庆祝不可的,所以分别打电话给姑爹和冯小河,让他们各自带点好吃的回来。姑爹骑摩托车从家里过来,带了腊肉和自家菜园摘的一大篮蔬菜。冯小河专门绕到镇上买了黄骨鱼和西瓜。西瓜用网兜装着,吊在水渠的小桥下,凉着等饭后吃。黄骨鱼做了火锅,里面放了西红柿和豆腐,再洒点小香葱,鱼肉嫩滑,汤鲜味美,且这种鱼刺少好剔,大人孩子没有不爱的。
冯小河还带回来用荷叶包的一大包煮菱角。奶奶看了觉得浪费钱,说:“买这么多?这刺扎扎的谁爱吃?”
很快她就知道了,佳慧爱吃。
吃完饭大家围坐在樟树下聊天,姑爹在小桌上切了西瓜。刚上市的西瓜翠皮红瓤,还带着溪水的凉意,家里小孩和老人不敢经常吃冰的,这点微凉刚刚好。佳慧尝了点西瓜,就坐在旁边嗑菱角。也不知她那牙是怎么长的,把四个尖刺的菱角咬开,从硬壳里那么一磕,莹白色的菱角米就出来了,又粉又甜。其他人没这个好牙口,只能用刀把菱角剁两半,再剔出里头的米来吃。
“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吃煮菱角,”外婆把剔出的米喂给七宝,跟奶奶聊闲天:“后来这旁边槽牙松了,就再吃不动了!”
“我也是,”说到牙齿,奶奶心有戚戚, “我年轻时吃蚕豆啊,那都是一把一把地吃!现在可不行了,只咬得动豆腐了。”
佳慧听了便说:“抽个空我们去补牙齿吧,装副假牙就什么都能吃了。”
俩老太太一起摆手,奶奶说:“我还有两颗大牙没掉,拨了装假牙可惜了的。”外婆则说:“补什么牙?瞎花钱!再说也用不惯它!”
佳慧没再说话,心里却很清楚,什么“用不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