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平安市到沙河县的外婆家,开车过去要三四个小时。这条路佳慧很熟悉。上辈子,每年春节前,她和冯小河都会回去看看老人,再绕道回奶奶家。在他们买车前,这段旅程尤其麻烦,需要在各个客运站转来转去,有时甚至要在路上耗一天。
外婆去世后,佳慧就很少回沙河县了,——她跟她妈见面半小时就会吵架,相见不如不见。
佳慧曾经非常讨厌母亲,厌恶她的刻薄、她的暴躁和她没完没了的抱怨。明明能好好说的话,她却一出口就成了呵斥和责骂。虽然外婆经常说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但刀子嘴照样会伤人,甚至伤得更重。
但时隔多年,佳慧反省自己的人生,却不得不承认,她最像的便是母亲。
她认为自己是深爱七宝、关心冯小河的,但很多时候她随口而出的那些话,在现在想来,只是要发泄自己的焦虑、无奈和恐惧。
她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才反过来对母亲有所理解,或许,那个脾气火暴的女人也有很多苦衷吧……
在佳慧眼里,外婆和外公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在她最痛苦彷徨的时候,两位老人接纳了她,没有任何条件地照顾她。但在母亲口中,外公又成了最为偏心固执、重男轻女的人。如果不是外公那么偏心,她也能吃上商品粮,成为城里人;如果不是他那么固执,她也不会去学校当什么鬼民办教师,辛苦那么多年,还不是说清退就清退了;如果不是去了那么偏僻的乡村学校,她又怎么会嫁给王宝山那种男人……
在外公去世后,佳慧曾经向外婆求证,她妈抱怨的这些话是不是真的。外婆的神情她到现在都忘不了。瘦瘦弱弱的老人长叹一声,说:“要怪只能怪你外公瞎了眼,跟我结了婚。他要是也找个吃商品粮的,两个人都有单位,不就有个工作让你妈顶替?她又怎么会摊上这个命?”
那时佳慧才知道,外公结婚前,在镇信用社当会计,是吃商品粮的。而外婆是农业户口。那年头,吃商品粮的人天然就高农村人一等,身份差别类似于后来的海市人、京市人和外来民工之间的区别。外公跟外婆结婚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一个人在镇上忙工作,另一个人在农村种地,照顾两个孩子。像他们这种情况,以前被称为“半边户”。
“半边户”在城市被人瞧不起,在农村还是很让人羡慕的。在大家都很苦很穷的年月里,
家里能有一笔旱涝保收的固定收入,经济上多少都会比周围人宽绰点。外公每个月只给自己留点吃饭的钱,余下的都拿回来交给外婆,如此一来,孩子们读书就不用找人借钱,过年还能买新衣服新鞋子。
但这并不意味着外婆的日子很好过。在农业机械化普及以前,种田是件非常辛苦的事情。耕田打耖、挑麦扬场全都是纯粹的力气活儿。夏天缺水时节,村里人都会争抢农田灌溉用水,家里没壮丁的往往会受人欺负。尤其外婆还是个长得很瘦小的女人,性格也很柔顺。佳慧后来分析,可能就是这样的生活场景,才让母亲长成了一个暴躁泼辣的女孩。她能不泼辣吗?父亲长年在外,家里只有弱母幼弟,她又怎么能不跟人争?不跟人抢?不争不抢怎么活?
那时候,农村人做梦都想过上吃商品粮、拿工资的日子,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不用受种地的苦。但农业粮要想转成商品粮是非常困难的。外公有且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等他退休时,让两个孩子中的一个顶替自己的工作。而让母亲最为愤愤不平的,是这个顶替的机会最后落到了她的弟弟头上。
对于这个决定,外婆的解释是,这并非是他们重男轻女,而是外公慎重考虑后的艰难选择。如果两个孩子注定只有一个人能顶替父亲的职位,那么另一个孩子的未来就非常让人忧虑。而根据外公对时势的观察和分析,让孩子读书求学或许也是条出路。——如果能考上县师范,甚至是大学,那就是皆大欢喜的结果。儿子的学习一直很稀松平常,而女儿很要强,成绩经常名列前茅,那么当父母的肯定就要望女成凤,把“鲤鱼跳农门”的美好希望都寄托到女儿身上了。
可惜天不从人愿,母亲以几分之差错失县师范,后来去读了高中。那时候,县里中等师范学校的录取分数线可是要比高中高几十分!三年高中后,母亲复读仍没能考取大学,信用社的职位已经被舅舅顶替,——舅舅没考上高中,在家游荡了两年,眼看要跟人学坏,外公只好办了内退,让还没满十八岁的舅舅进了单位。
后来外公托了人,让高中毕业的母亲到乡下小学去当民办教师。就在那个更为偏僻落后的乡村,心灰意冷的年轻女孩邂逅了一个长得比较英俊又能说会道的农村男人,可以想象后来会发生了什么。在外公的强烈反对下,她嫁给了王宝山,生了个女儿,后来又在外公外婆的强烈反对下离了婚。之后民办教师被清退,母亲再没回过学校。她辗转打工,干过很多职业,很多年后才嫁给了现在的丈夫。
佳慧后来承认,母亲这半生过得很艰难,但这并不能让自己多爱她一点。上一辈自有他们的恩怨和隐痛,可她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被扔在王家,被王宝山和他的父母辱骂和殴打?她甚至不愿意称他们为爷爷奶奶。在七宝出生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