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三皇治世,五帝定伦,世界之间,遂分为四大部洲。
其中,东胜神洲海外有一处国土,名曰傲来国。国近大海,海中有一座名山,唤作花果山。
此山势镇汪洋,巍峨连绵,常有彩凤清鸣,麒麟独卧,堪称百川会处擎天柱,万劫无移大地根。
这花果山山顶正中有一块仙石,四处没有树木遮阴,脚下倒有一株异草为伴。
那草儿通体绛红,莹润可爱,上结一粒朱果,自名为“绛珠”。
绛珠与仙石相伴数甲子,渐生情谊,互相依偎再不肯分离。谁知这一日,那仙石吸够日精月华,通灵有感,竟崩裂出一个石卵。
这石卵见风就化作一个石猴,猴儿学爬学走,拜过四方,竟头也不回跳下山去,寻那狼虫虎豹獐鹿猕猿做伴,将绛珠草儿忘个一干二净。
仙石炸裂,殃及脚下弱草,绛珠遭受灾祸,又见石猴无情远走,不得已魂魄移体,悠悠荡荡漂往西方灵河畔,暂养神魂。
如此不知过了多少年月,那猴儿得名孙悟空,学得无上本领,闯地府,闹天宫,偷蟠桃,盗仙药,被拘五指山五百年后,又摇身一变做了西天取经人,最终功德圆满,成了威威赫赫斗战佛。
灵山日子无趣,悟空寻了从前天宫结识的旧友,讨王母几个蟠桃,又顺来许多琼浆,欢欢喜喜大醉一场,竟魂魄离体,飘荡至下界离恨天。
悟空从前听月老儿说起此处有个太虚幻境,仿佛是专管草木精怪姻缘的处所,只是主司此职的警幻仙子也不知什么缘故,总是不教有情人得善果,让月老对她颇有微词。
悟空向来无意什么儿女私情,只是来都来了,又没有旁的事做,他也想瞧瞧这是个怎样地界,回去与月老儿吹嘘一番,还能讨杯酒吃。
他捏个隐身诀,藏起满身佛气,潜行至孽海情天,匆匆扫一眼两侧对联,见它写道: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头一句还有点意思,后一句就无稽起来,风月债原本就是个你情我愿,又有什么偿不偿的?悟空不晓情爱,略觉牵强无味,闷头走过两层宫门,见两边配殿各有匾额,什么“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俱是些丧气名字。
看来月老儿说的不错,这里的主事一心不盼着好姻缘。
既然如此,悟空索性往最丧气的处所瞧瞧。他认准薄命司,刚走进去,入目便是十数个大橱,皆用封条封着。那封条上分别标注各省的地名,悟空略算了算,朝代更迭数次,早已不是李唐之时,各郡名目改换,也不知道长安是哪个。
这橱里的册子,想也知道是对各入凡的草胎命运批语,他也没耐性一个个瞧过去,全都一挥手纳入袖中,踏上筋斗云往月老处飞去。
月老与悟空是老相识,两人照面寒暄几句,听悟空把来意说了,忙命小童取了酒来,放悟空自斟自酌,自己细细查看那些册子。
他不管草木姻缘,早已好奇多时了。
悟空酒到酣处,忽听月老“咦”了一声,不由朝他看去。
月老把悟空好生瞧一瞧,嘴里啧啧不绝,“大圣,这里有段公案,竟是与你有关。”
悟空纳罕,他是石猴成精,天生地养又挂了出家人的虚名,更不是什么薄命花草,因何竟能牵扯到他头上?
他朝月老点出的那处看去,见那册上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旁边写着一首五绝: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悟空长眉一轩,道:“这个林黛玉与薛宝钗,与我有什么干系?”
“薛女是离恨天赤瑕宫里一朵金线牡丹,原没什么稀奇,大圣且看这林黛玉如何?”
悟空瞧他故弄玄虚,倒真有些兴味,他再往册上一瞧,看出这林黛玉的前身是西方灵河畔三生石边一株仙草,修出女体后在离恨天太虚幻境挂号。
原还以为月老是因为西方才攀扯上他,谁知灵台忽的炸雷,惊得悟空倒退两步。
“啊呀,竟是她!”
前尘旧梦一朝忆起,悟空抬脚踏上筋斗云,却又回身一把将月老手中册子夺下。
筋斗云一跃十万八千里,眨眼就没了踪迹。月老掐指略算了算,算到娲皇补天余下的那块顽石,不由顿足。
孙大圣成佛多年,料来不会妄开杀戒才是……
想到这泼猴当年闹天宫的模样,到底是不放心,月老叹一声冤孽,只好紧随而去。
下界,凡间。
神京运河上,远远驶来两条客船,其中正有绛珠仙子转世的林黛玉。
她此刻年方六岁,正是母丧孝期,因父亲在扬州主持盐政,没有余力教养女儿,才送她入京来投奔外祖母。
连日行船让她有些疲乏,却又不得不打点精神谢过一路护送的塾师贾雨村,再与外祖母家的仆妇寒暄。
悟空站在云头上,凝神瞧那张憔悴的脸容。
从前他们还不曾化形,仅修得一段魂识,他就立在前头为她遮风挡雨。原以为能这样在花果山生生世世相伴扶持,谁知道竟会突然让他修出本体,还将往事忘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