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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钱,香烛,青烟缭绕之中哭声震天。
新帝亲至扶灵发丧,宗亲百官跪祭相送。
数不清的祭品祭礼,悼文挽联,听不尽的哀哭哀切,煊赫哀荣。
半梦半醒之间,俞菱心仿佛又看到了十二年前的那一日,就是她的夫君,权倾天下的文安侯荀澈病故发丧之时,漫天遍地的素白锦缎,一眼望不尽的路祭长棚。
“其实,都是假的。他们都恨他。”
她忍不住梦呓一样喃喃道。
身上一阵阵的发烫,额上却又冒出层层的冷汗,四肢百骸的酸疼像是要钻进骨头缝里,呼吸也越来越不畅快。
俞菱心想要睁开眼睛,却睁不开,她迷迷糊糊的想,自己大约这是病中梦魇了。
箫管笛笙的哀乐仿佛仍旧缭绕在耳边,同时还掺杂着各式各样的吵吵嚷嚷。
有荀家族人的,指责她作为文安侯夫人膝下无出、不应当让过继之子承继文安侯府;
有娘家俞氏亲眷的,念叨着她如何不孝不悌,让父亲俞伯晟和祖母俞老太太伤心抱恨,早亡边城;
还有她生母齐氏的,那个早早和离改嫁,却又一辈子纠缠不休、如同水蛭一样将她的嫁妆与人生皆榨干压尽的亲娘……
潮水一样的斥骂逼迫、挑剔寻衅纷至沓来,盘旋又盘旋,但渐渐又融进那无边的黑暗里。
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就是不肯放过她?
俞菱心想要问出口,憋闷又更甚,头脑中也开始刺痛,呼吸之间好像有千斤巨石压在胸口,要将她彻底碾压粉碎。
是不是该认命了?
她的人生,自从十三岁被生母强行带离京城,就是一步错、步步错。至于五年后再回京嫁入文安侯府的这十几年,更是空有表面风光。
既然如此,或许就这样病故了,也是一种解脱罢。
可是她不甘心。
无论身体到底有多虚弱煎熬,在那无边的痛苦之中,俞菱心还是隐约抱着一个念头,她真的,不甘心。
……
……
……
“姑娘,姑娘?” 清脆的少女声音在耳边响起。
俞菱心迷迷糊糊地有些迷惑,这是甘露的声音,只是,是甘露年轻时的声音,她不是前年跟着丈夫到冀州了么……
“姑娘,姑娘?”甘露又叫了两声,便伸手轻轻拍了拍俞菱心的肩。
这一下她终于醒了,费力地睁开眼睛。便看见顶上那绣着合欢花的玉色缭绫帷帐,鼻端萦绕着寿元梅花香,浅淡而清甜,正是她少年时最爱的熏香。
“姑娘是不是又做噩梦了?出了这么些汗。”甘露忙倒了一盏温温的蜜水,又轻手轻脚地去扶初醒的俞菱心起身,“您先喝点水润润喉咙,等下还要去给老太太请安呢。”
俞菱心就着甘露的手抿了两口蜜水,身上重新轻盈爽利起来,头脑也随着一同迅速清楚——是的,刚才都是一场噩梦罢了。此刻的自己,已经不再那个心力交瘁、重病垂危的文安侯遗孀了。
现在她是重新回到了未嫁之时的闺阁中,或者应该说是,重新回到了天旭十三年的六月,就是上辈子被生母齐氏骗离京城前的那段时日。
“姑娘是不是还有些累?”甘露看着俞菱心的脸色,不由有些担心,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劝道,“您前几次到寇家都是一住就四五天,前后错过了三回给老太太请安了。今日姑娘便是有些不舒服,也多忍忍罢。”
俞菱心沉了沉,迅速回想起这些昔年往事,心中直是五味杂陈——从前的自己,到底是有多么的软弱、糊涂?
母亲齐氏改嫁到寇家已经十年有余,生儿育女,早就是名正言顺的寇家太太。前头八.九年里都无太多来往,偏偏今年开始便这样频频下帖子递话,要她到寇家小住。每次去了,至少要住上四五天才能回来,俞菱心稍稍一提想要早些回家,齐氏不是骂她不孝、薄情,就是大哭自己命运艰难。
那个时候的她,往往也就从了。
一来,是觉得齐氏在寇家确实过的不顺心,二来,便是因着俞家里那些微妙的关系。
祖母俞老太太是继母苏氏的姨母,俞菱心上辈子总觉得祖母不会多么疼爱自己,一定是更看重继母所生的弟弟俞正桦,或是二妹妹俞芸心。
现在想来,简直是大错特错了!
当年齐氏与她父亲俞伯晟和离改嫁,俞老太太劝阻不成,便将两家长辈聚在一处,说好了要给彼时尚在襁褓的俞菱心单独拨出一笔嫁妆,以为根本,免得二人各自再婚、再有子女,便遗忘、亏待了俞菱心这个和离之女。
因着齐氏与俞伯晟的婚事里双方家族都有许多内情,愧疚之下,主要也是俞老太太的坚持之下,齐氏、俞伯晟各自拿钱不说,包括昌德伯齐家和俞家两家都从公中又各拿了一笔银子田产。这笔嫁妆加起来的总数,已经比京中公侯之家的嫡女规格还要高上许多。
齐氏纠缠着要她住在寇家,不惜将她下了药强行带离京城、甚至险些将她嫁给人品不端的远房亲戚,根本就是为了谋算这笔丰厚的嫁妆银子,好填补自己在寇家的虚荣面子,以及那个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记名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