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德坊,东北隅。
武侯们结束巡夜返回街铺,各自卸去身上的轻甲,温了一壶酒,分席坐于阶前,开始举杯畅饮。
暑热未尽,燥热难捱。
但夜风扑面而来,又平添了些秋意的舒凉。
浊酒入喉,几人兴致上头,大谈李唐王室之风流韵事,又浑不知羞的,说起坊内大户——武夫人家的那些秘辛。
满嘴胡诌,不知所云。
从则天皇后侍奉两代君王的传奇经历,到中宗皇帝容忍韦氏与武三思私通,宁可绿帽子长草,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了最后,终于聊起了郑氏三郎。
“郑家那小子是昨儿出殡的吧?听武夫人家折腾了一整晚,我连眼皮子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什么热闹。”
“就是昨晚,错不了,我亲眼见到的,一群婢仆悄摸就给送葬了,好大的阵仗,跟游魂似的。”
“埋哪儿了?就这么急,不等着回荥阳祖宅了?”
“高阳原那一带,最近死的人大片全埋那儿了。”
……
达奚盈盈藏身在廊柱背面的暗影下,屏息听完了武侯们的海侃,与崔淼对了一个眼神,先一步走出武侯铺,无声上街。
等了约有半刻钟,崔淼才姗姗来迟。
早已过了宵禁,长安城里巡检森严,二人不敢套车,怕引起出街的武侯们的注意,只能靠着脚力,一路匆匆往南边赶。
崔淼不解,问道:“十四,你这样没头没脑地跟去高阳原,是要调查郑三郎的死因,还是妖物一事有了新的线索?”
达奚盈盈看他一眼,笑了下:“我对郑三郎没兴趣,只是有些担心,武夫人会对宁一娘不利。”
“宁一娘?你既挂念她,不去宁府,去什么高阳原啊。”崔淼又是一头雾水,“黑灯瞎火的,咱俩无事跑人家坟堆里去,要是被师父知道了,我可保不了你。”
达奚盈盈气定神闲:“师兄放心,缺德的事情咱们肯定不干。”
高阳原位于长安西南郊外,是这一带有名的墓葬区,多为京中高官显宦魂归之地,已故隐太子李建成的墓穴亦埋于此。
因墓主身份尊贵,墓葬规模较大,随葬器皿比之寻常的坟冢更为丰厚。
故常有摸金爬穴的贼人,流窜在这附近。
达奚盈盈胆子不小,但在黑更半夜时,孤身勇闯死亡禁地,于她而言,显然也是生平头一遭。
反观崔淼,抱臂冲她一笑,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
达奚盈盈咽了口唾沫,燃起符纸朝天拜了一拜,道:“天官、地官、水官,三官大帝在上,佑我二人,顺遂度过此关。”
符纸燃尽,在指尖留下一簇灰烬。
达奚盈盈拍拍手:“师兄,可以走了。”
崔淼迟了半步,竟没拦得住她。
天光黯然,遍地残枝败叶,高阳原上荒寂的小道旁,稀稀拉拉立着几株光秃枯树,如只只坟茔中伸出来的鬼手,下一刻,便要将人拖拽进无边的暗域。
达奚盈盈蹲下身,挑起两点碎泥,并指一捻,放在鼻下轻轻一嗅。
地上脚印还很新鲜,泥土半湿,有明显的香灰气味。
郑三郎的墓冢,一定就在这附近。
她举起火折子,小心走在前面引路。
崔淼迟疑不过半瞬,迈步跟了过去。
弯弯扭扭的一路,两道暗影一前一后缓缓挪动,在路径一侧投下不长不短两条虚晃的影子。
达奚盈盈呼吸放得很轻,不断安慰自己“别怕别怕”,同时折身回去,提醒着“师兄你别落单了”。
崔淼饶有兴味地打趣道:“放心吧,这一带,人比鬼多。”
达奚盈盈闻见,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幸得一路还算顺利,没有遇见盗贼,拐过两处密集的墓区,走了约有百余来步,视线渐次清晰,入目是一片开阔的荒野。
郑三郎坟茔近在眼前。
秋风卷起枯叶落在达奚盈盈脚边,空气中弥漫着散不去的腥腐气息。
崔淼抢先跨出一步,蹲在碑前,眯起眼睛打量了片刻,绕到封土后面,探身往下一看。
“双棺!竟然是双棺!”
达奚盈盈碎步小跑跟去,借由火折子的暗光,略略抬眼,惊得倒抽了口凉气。
墓塌了。
坟被掘了。
墓室出现斗大一个盗洞。
棺木外围的套椁遭到惨绝人寰的破坏,夯土塌了大半,露出穴内并排的两具内棺。
但内棺已毁,碎土砖块滚得到处都是,墓穴周围还有一圈可疑的脚印,或为盗贼所为。
达奚盈盈举目四望,不禁悲从中来。
“一娘果然还是遇害了。”
不仅活活殉了葬,单看这情形,怕是连身后的尊严也未能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