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天玄?”
少年面色坚定,“离开天玄。”
“为何?”
“……我偶然得知了生母下落,想要去寻她,师兄可愿和我一起去?”少年犹豫片刻,怎样说道。
玄尘一笑,摇摇头,“原来师弟想离来开是因为寻到了亲人。可我……除了天玄,尘世已没有什么牵挂了。我离开又能怎么样呢。”
“……不,师兄,”少年眼中似乎弥漫着纷纷扬扬的大雪,那本该双稚嫩的眼瞳一瞬闪过积雪一般终年不化的悲伤,“离开天玄,我们才能为众生做更多事。”
“如今天玄山外天灾频频,人祸连连,难民四处流窜,瘟疫横行。世道已逼得人变作同类相食的恶鬼。”
“踏上通天台启玄纲,不过是天玄自欺欺人,天道根本不会因此庇佑众生。”
“能救众生的不是天道,是众生自己,是人。”
少年一字一句地说,仿佛将天空撕开一个巨大的破洞,滔天苦厄卷着真相丑陋不堪的面容翻滚着涌上来,一瞬间叫嚣着要将玄尘淹没。
玄尘双目微敛,脸上生出一种无可奈何的忧伤,“……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想。我以为……天玄教如此高大,遮天蔽日地矗立世间,真假会为它掌控、颠倒,人们已蒙蔽自己的双眼,放弃自己的智识,像其他所有人一样,将天道捧到最高。”
玄尘抬手,搭上少年单薄的肩膀,“玄应……你很勇敢。感谢你的勇敢,它鼓舞了我。”
他脸上的忧伤消逝,取而代之的是闪闪发亮的期翼,“要离开天玄,我们一起吧。”
少年的眼底绽放出花火,“好,师兄。不过在离开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需要师兄帮个忙。”
玄应与玄尘分别后,像往常一样回到他所居住的弟子别院。
阮清一路飘在他身后。
冰轮攀上夜空的最高处,空山寂寥,月色如雪一遍洒落,覆在夜深还未眠的木樨花上。
少年翻身跃上屋顶,湿润的夜风裹着清浅的桂花香气迎面吹来,三两声蝉鸣隐在葱茏草木中。
少年抬头望着天上那一弓弯月。
阮清晃晃悠悠飘到他身边,停在屋脊上,假装自己并肩挨着少年坐着。
月华落在少年的脸上,如同白玉般莹润。下颌的线条还带着柔和的圆钝,却隐隐透出几分凌厉来。
阮清望着少年的侧脸,望着那墨色的眼瞳,窥不破他在想什么。
他知道这是幻境吗?
玄尘怎么会这样轻易地答应他离开天玄?
玄尘被天玄教养了这么些年,甘愿担负起储教的身份踏上通天台。阮清还记得那条小径上的对话,那时玄尘分明说:“要作枝头盛放的花,总免不了零落成泥的命运,若是能滋养生灵,换得河清海晏,死又何惧……”
天玄教储玄尘,这样一个被天玄道义所雕琢,又反过来巩固天玄道义的人,会如此轻易地被说服,甚至说出“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想”这种话吗?
心中蓦然一疼,阮清抬手,指尖虚虚地停在少年如玉的侧脸。
忽然很想碰一碰她的少年。
她现在有些明白少年的所作所为了。
因为这里是幻境,因为少年心底里也知道即使真的重来一次,他也没办法劝玄尘离开,所以他才让幻境里的玄尘说出了本不可能说出的话。
今天他说那些话,说明他还想去找陈阿多,去见他的母亲,去救流民……
如果这些事全能被编织成幻境,那是不是说,这桩桩件件,全都在玄应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暗影?
她的少年呐,远不似外表看起来那般淡漠出尘。
天玄储教的身份,在他的身上镌刻了深深的印记,也在无形中塑造了阮清对他的看法。
他其实,也不过是千万众生中的一个,也被命运的浪潮裹挟着流离颠沛。他静静地眼观众身,眼观天道,却忘了自己也不过是天道之下、众生之中的一员。
阮清心头浮起一种名为后悔的情绪。
在雪地里,他被流民包围,他选择杀了其中一个以儆效尤。那时候她不该责问他。
不该像个旁观者一样,把他摆在天玄储教便应当心怀众生的位置上,用自己的偏见去指责他、期待他。
她是他的剑灵,她需要做的是守着他,护着他。
是接纳他,而不是要求他。
仰望月亮的少年忽然偏过头,阮清的指尖原本虚虚地悬在他面庞上不远处,此时因为少年的动作距离被拉近,看起来恰好像阮清捧住少年的脸。
他微微低头,眼中辉光点点,语调温柔:“玄清,你来了。”
阮清望着玄应的眼睛,下意识地想要点头,却忽然惊觉掌心下什么都没有。
她捧的不是少年的侧脸,而是一捧虚空。
他能看见我?
阮清不由疑惑。
“嗯,阿朝。”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回应,声音莫名耳熟。
阮清回头,见月色下坐着一人,银发银眸,清冷如霜雪。
阮清看着她,像是从水面上看见自己的倒影。
“坐近些。”少年对那位“玄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