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的目光从窗外的雨中收回,落到面前的年轻女孩儿身上,“我之所以不想谈这些事,是不想让那些往事泄露出去,掀起波涛,再搅乱他如今的生活。”
他知道那些过去对傅珉来说是一块伤疤,一直在那里,永远好不了。但只要你不碰,它就不会流血,不会令人疼得死去活来。
“我能理解您的担忧。但作为他的爱人,我希望能更了解他。这些事情,我会守口如瓶。”阮清小心组织着言辞,并不确定这样说就能打动他。
傅明静静坐在那里,把女孩的神色看得分明,她脸上的担忧和忐忑不似作假。
阮清的脸庞透着年轻人才有的稚气和朝气,眼眸像莲花瓣儿上的露珠,清莹透亮。他望着那双眼,隔着模糊的雨幕遥遥回忆起她,她那时青葱鲜妍,好女初成,亭亭若芙蕖。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心底漫上疼痛,丝丝缕缕,到如今还啃噬着他的心。
傅明缓了缓,问她:“你说,你是他的‘爱人’?”
阮清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但我听说,你和他是联姻。你……真的爱他吗?”
“我……我爱他。”
像是承诺,又像是证明。
“好,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多说什么。”傅明点点头,“你之前猜测的没错,小珉是傅晖的亲生儿子,而他的母亲……是我的妹妹,她叫傅蓉。”
傅氏根基不浅,只是往辈家主们大多心性平和,深谙盛衰循环之理,财不外露,鞘藏刀锋。傅家支族庞大,传到傅森那一代,傅森与傅榛兄弟二人是当辈里最出色的。傅榛平和温润,傅森则锋芒毕露。二人原本兄弟情深,后来主张不同,半道分家,私交尚在,却已各自朝着截然不同的走向发展。傅家声名大盛,就是从傅森这一脉起的。
虽盛极一时,但傅森却是个痴情人,与其妻子相敬如宾,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其妻去世后,他也未曾续娶,一心打拼事业,教养幼子。
而傅榛膝下儿女双全。长子傅明,幼女傅蓉。傅蓉,正是是取“芙蓉”之意,这女孩儿长大之后,才貌双全,果然出落得如同芙蓉一般。
如果说傅森那一代,傅家最大的事是分裂成了两派,那到了傅明这一代,最大的事乃是……傅晖与傅蓉相恋。
大抵是一过了与情爱最接近的那个年纪,人们就难以再回忆起青春时浓烈汹涌的情感。两人想要光明正大的感情,于是两个年轻人一合计,将恋情公之于众。少年勇气可凌云,两人向双方父母请命,要与对方缔结喜缘,厮守一生。而傅家上下长者自然一片反对,无一人理解他们,批他们“异想天开”、“少不更事”、“有违人伦”……
被众多反对的声音包围,傅森与傅晖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峙,傅晖倔强地对上父亲的眼睛,哪怕跪在堂中腰背也挺得笔直。而傅森竟不发一言,就这么放他走了。
外界的反对不仅没有拆散这对年轻人,反而使这对年轻人愈加坚定。在傅蓉离家之前,傅明曾与妹妹对谈,他劝她不要因一时冲动而做出日后令自己遗恨的选择,可妹妹粲然一笑,对他说:“正当青春少年,所爱之事,所爱之人,才更应当竭尽全力。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难道要等到饱经风霜,被世事磨磋得光彩不再,才后悔自己当年没有惜取眼前人、空空留离遗恨?”
傅明哑然。父亲傅榛知道了这件事,虽然仍旧反对,最后却还是没拦住她,他看着女儿那双青春鲜亮的眼睛,握着她的手,双目泪垂,“我知道你已成人,有自己的主意。可你要知道,世事艰辛,彩云易散琉璃脆。少年时倾尽全力的事情,也可能只是镜花水月一场……”
两人都是傅家教养出来的,履历差不到哪里去。又凭着一腔热血不怕吃苦,有爱人相伴左右,最初虽艰难些,可也跌跌撞撞扶持着走下去了。
可满城都是傅家的势力,傅森只轻飘飘几句,就能让雏鸟折翅。两个年轻人当时还不明白为什么,总是很快丢了工作,日子艰难起来。
工作丢了总能找,哪怕从穿着西装衬衣、光鲜靓丽的上等工作,一直换到满面尘土的工地苦力,哪怕日子漫长混沌如泼在地上收不起的污水,日复一日,却也只能咬牙硬挺着活下去。
说不清过了几个月还是几年,傅森再出现在自己面前时,傅晖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傅森远远站着,身后有人为他打着伞,时光似乎在他身上凝固不变。而傅晖脖子上搭着汗巾,刚下工,顶着烈日往暂搭的凉棚里走。
好像回到了过去,父子俩的位置没变,傅森仍旧威严地立在那儿,而傅晖明明站着,却似乎还是跪着,跪在那堂下,再也没站起来过。
傅森只对他说了两句话:
“这就是你要的日子,你要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
“过着这样的日子,你又能给傅蓉什么?”
傅晖站在那烈日下,透过傅森的话仿佛看见了他一眼可以穷尽的余生。
他向傅森低了头。
他心底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不是他想要过的日子,他给不了配得上傅蓉的一切。
他选择了更好的人生、那原本属于他的人生。